第 56 章 画皮

七月里的靖州府，烈日如火，连虫鸣都比日常少了几声，人们都躲在家里乘凉，安静的成贤街了无人迹，远远望去，只有枕砚轩的金色牌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日里得了闲，唐寅在枕砚轩的密室里把玩着几件晶莹剔透的玉器，玉器线条流畅，做工精美，是他最喜欢的样式。

一到盛夏，唐寅无事的时候，就喜欢在这密室里猫着，研究鼓捣各种玩意儿，这间密室的墙壁是用大块的寒玉制成，有着天然的凉意，其凉爽程度不亚于后世的空调房。

现在外面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放个鸡蛋在地上都能烤熟，除非是天雷勾地火，烧到他唐寅的屁股，否则他绝对不会出密室半步。

对，绝不！

密室虽然凉快又安静，倒也没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唐寅刚和自己说了绝对不出门，就听见密室外传来了隐隐的喧哗声。

果然不一会，枕砚轩大门“嘭”的一声被人大力拉开，多日不见的殷公子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女子的面庞上皮肉尽失，一张面皮还有大片的肌肤都被生生撕去了。

殷公子刚刚一进门，就急急慌慌地问小寿：“唐寅在何处，快快我需要他救命！”

小寿见到这情形，知道是救命的要紧事，赶紧在前面引路，“公子在密室，快跟我来。”

唐寅本来隐在密室门后，想听听外面是何人喧哗，却看见殷公子已经跑到密室门口，怀中的女子鲜血一滴滴的还在滴着，急忙跑上前去问：“和成兄，这是谁？怎么了这是？”

殷和成一脸焦灼：“是我姐姐，在山野里被饿狼咬伤了。”

唐寅忙道：“啊！那快，快，赶紧让殷公子把人抱进屋。”

一众人风风火火地进了门。

进得室内，殷和成刚刚将人放在榻上，就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跌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和唐寅说起原委，他说家姐在郊外遇到了饿狼，整张面皮还有身上的一大部分皮肉都被撕去了。

自从上次找到徐祯卿之后，唐寅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见到殷和成，还心说这几日里得了空就去看他，没想到出了如此事故。

殷公子的姐姐殷婷如新婚燕尔，小夫妻感情好的像蜜里调油，但大概是被新婚的幸福冲昏了头，这一天殷婷如突然想要去山中采摘仙草，来给家人熬药。

靖州府郊区的山谷，遍地是凶猛的走兽，连唐寅他们有时候路过，心里都会打个突，殷婷如作为狐仙，山中凶险她是知道的。

对于妻子决定去山中采药的事情，殷婷如新婚的夫君本来是坚决反对，但是小娇妻执意要去，殷婷如夫君被她磨了好几天之后，只好奉陪。

夫妻二人一直在城中久居，很少到山中行走，很快就被山中美丽的景色和奇花异草迷住了，两人在山中整整玩了一天，到了日暮的时候，才想起回家。

晚归的时候，山中夕阳甚美，景色如画，殷婷如只顾流连山中景色，走在后面，和丈夫一前一后拉开了距离。

路途中，她没留意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危险在慢慢临近。

殷婷如还在途中自顾自的走着看着，突然听见背后嗷呜一声叫，她一回头，看见一头恶狼正在张着血盘大口向自己咬来。

他丈夫听见妻子的惊叫，从远处寻声赶来，不要性命地拿起锄头向狼打去，饿狼虽然被赶走了，但是殷婷如却受了重伤。

她被狼把整张面皮都撕掉了，本来面容姣好的脸上只剩下几个血窟窿。

剧痛之下，殷婷如起初还能撕心裂肺的哭喊，最后连哭都哭不出来，等到丈夫将她抱回家中，人已经是气息奄奄，一家人见到如此场景，心都要碎了。

说完这些事由，殷公子精疲力尽，禁不住膝盖一软，顺势就给唐寅跪下了，他汗水和泪水糊了满脸，呜呜呜地跟唐寅哭道：“阿寅，你一定救救她，父母亲都不在了，我只有这一个姐姐，要是这个亲人再没了，我可真没活头了。”

自与殷公子多年为友，唐寅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不由得心里的弦绷得紧紧的。

再紧张，也要有条不紊。

唐寅边听殷公子诉说，边让小寿二虎等人去找来上好的仙草，先给殷家姐姐用上。

四小仙各有分工，有磨草药的，有清理伤口的，忙活了好半天，总算将殷婷如的血暂时止住了。

唐寅近前观看，殷婷如从脸上到脖子的皮，都已经被撕去，简直惨不忍睹，真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当日的新郎官此时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衣衫上满是血迹，显然是被吓傻了。

其实唐寅内心也是心慌的一比，他没遇到过此类情况，但是他还是用激将法让殷公子振作一点，他装作有些若无其事地说道：“和成兄，你不要慌张，多大点事儿，肯定能有办法的。”

说这话的时候，二虎已经把枕砚轩的药物名册拿来，唐寅急匆匆翻动名册，但是发现里面的药物大多数都是用不上的。

十万火急，若不补上皮肤的破损处，殷婷如不但修行不保，甚至会性命堪忧。

唐寅不信邪，绞尽脑汁努力想办法。

平日里他林林总总许多事情，真要让他把事情往细节里深究，还真是得费些功夫，

小寿在一旁发散思维，时不时给唐寅提个醒，让他往深处了仔细想。

功夫不负有心人，抓耳挠腮大半天，终于让唐寅想起了一物。

那物还是在上界做画师的时候，杨戬赠与他的，唤做璃霜。

璃霜是多种天庭药材提炼而成的一种药材，杨戬当初拿这个给唐寅时，说是无论破损的多么严重的皮肤，都能用璃霜将之复原。

平常唐寅抓鬼拿凶，糙汉的很，有个小磕碰，甚至受伤流血都没想到过用它，总觉得受点伤留点疤其实是无所谓的事情。

没有伤疤那还能叫爷们吗，长得太漂亮的人，添几道疤那就是锦上添花。

久而久之唐寅就把璃霜给忘了。

现在想想或许只有这个璃霜能够救下殷婷如。

璃霜原身是上界仙草，平日里倨傲的很，唐寅心里明白，想让上界的仙草之类的傲气玩意儿来配合救人，只能商量着来。

想让它救人，你要是想用强也可以，但是结果有可能是，它会更加不配合，直接躺倒装死装上一万年。

虽然时间紧迫，但是还得慢慢打商量，唐寅坐在榻上，心里琢磨小九九。

这时二虎已经拿来乾坤袋，刚一打开袋口，袋中就跳出来一个通体晶莹的小球，这个圆球状的小东西就是璃霜，它的颜色和人的皮肤非常接近，像淡淡的粉色，还有两只短短的触手，看上去十分可爱。

小璃霜从乾坤袋里跳出来，好奇地看看四周，开始发问：“寅叔，是你叫我吗？”

唐寅：“是的璃霜，这次该让你上场了。”

唐寅直接开门见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它听，然后又添油加醋地将救人一命的功德宣传了一番，借机给璃霜戴了好一阵高帽。

“勇敢的来吧，为天庭争光，为生命喝彩。”

这都什么词，唐寅说完只觉得舌头都被闪到。

小璃霜听完唐寅的话，在桌子上Q弹Q弹的蹦了两下，语气天真地对唐寅说道：“寅叔，你这是交给我大任务喽。”

唐寅正色道：“那是当然，必须大任务，小来小去的活计怎么能交给我们璃霜，那不是大材小用喽。”

璃霜用小触手扶住腮，若有所思。

唐寅见璃霜似乎有所触动，又把红尘中繁华景象给它天花乱坠地描述了一番。

璃霜听完唐寅讲述，在桌上快乐的转了个圈，继续卖关子：“温柔乡，富贵所在，那敢情好，那我要是完成此项任务，可有什么好处。”

唐寅心中觉得有门：“好处吗，就是功德，累积了一定功德，你可以自成人形，想去那里就去哪里。”

没想到璃霜听了唐寅的话，直接一摇头，很干脆的拒绝：“这样的好处，我不稀罕，做人么也没啥好，还要为五谷三餐，功名利禄烦忧，不如用我原身在山谷中茹毛饮血，草原里奔跑捉虫，那样来得快活。”

唐寅心里犯难：哎，这厮把话聊死了，又不能用强，这可如何是好。

于是唐寅嘴上继续说人世间的种种诱人之处，心里暗暗想办法。

但是任唐寅说来说去，璃霜都不为所动。

苦思冥想中唐寅灵机一动，心里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办法，他冲着璃霜勾勾手：“你来我跟你说个事情，你保证愿意。”

小璃霜跑过来，把整个身体都倾倒在唐寅身边，听他诉说。

唐寅如此这般地和它说了一番。

他唐寅不但有三寸不烂之舌，还有颗善解人意心。

无论是人还是仙，总有软肋，再乐得自在的仙，也有一样它贪恋的事物，唯有此样事物能够撼动其心神，唐寅深谙其道。

果不其然，小璃霜听完唐寅所说，态度大变，点头如捣蒜，直说“行行，好好，成交。”

唐寅抹了一把汗，终于搞定了。

璃霜直接爬到桌子上，躺平成一张饼状：“好吧，寅叔，你画吧！”

唐寅内心欢畅，搓搓手。

他要在璃霜的表面上勾勒出一个人的五官样貌，然后轻轻地将它覆盖到伤者的皮肤破损处，伤者的皮肤就能恢复如初。

已经瘫成一张饼子的璃霜：“寅叔你给我画好看点哦。”

“你放心保证会漂亮！”唐寅拍胸脯保证。

璃霜已经瘫成了一张面饼，还不忘继续叨叨：“告诉那位受伤的姐姐，不许长痘，不许不洗脸，不许被蚊子咬，不许抹质量不好的胭脂，不许让人随便亲，不许……诶，想不起来了，下次想好了我再告诉你。”

唐寅不住点头：“都好都好，都答应你。”

但是落笔之前又遇到个难题，殷婷如一直没有和殷公子住在一处宅院里，唐寅也从来没看见这殷婷如的样貌，这要怎么弄。

难道让我自创样本？

唐寅急忙叫过殷公子，殷公子听见唐寅呼唤，忙不迭地跑过来，唐寅一摊手：“和成兄，我没有见过姐姐的容颜，怎么办？”

殷公子眨巴着泪眼：“只要有一张面孔就可以了，你随便画就好。”

唐寅又对殷公子说道：“如果我画得样子过于普通，还请你不要嫌弃。”

殷公子：“像正常人一样就行，哪怕丑些！”

唐寅闻言摇摇头：“丑倒是不会，只是得随着笔下走，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总之不会丑。”

二虎已经去库房中取来各色笔墨，以便唐寅选择。

躺在榻上的殷婷如，还有一部分完好的皮肤，只从那些残存的完好皮肤上，才能想象殷婷如在这之前的容颜是多么的粉雕玉琢。

轻轻叹了口气，燃上起檀香，唐寅心中想起一张面孔，想着想着，手下的线条就随着那容颜去了。

眉眼，脸颊，鼻子，嘴唇，每一笔都如此用心，他画过的面孔该有个近千张了，但是从未在画的时候，如此深刻地想起这张面孔以外的人。

无法避免的像，心里极力忍着不想，但是笔墨却是那么勾勒开来。

画的唐寅小心脏扑扑乱跳，脸都红了。

二虎在旁边看着，突然明白了小主人的心意，嘿嘿笑着跑到门口对小寿叽叽咕咕耳语了一阵。

原来唐寅落笔画的是文璧的模样。

小寿倚着门框嗑着瓜子，看着唐寅绯红的脸，觉得这世界真是太美好了。

唐寅心里的滋味就像吃了颗甜甜的杨梅，连带着身体的感官也灵敏起来，舌尖似乎真能触到杨梅果子那一丝丝的甜。

殷公子此刻在大厅不停的走动，没一分钟坐下来歇歇，想去敲门看看情况，怕打扰到唐寅，就拼命遏制住自己。

足足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画的腰酸背痛，唐寅终于在落日时分完了工。

将画好的璃霜轻轻敷到殷婷如的脸上，用一点点的将其他部位都敷上，再在受伤部位都覆盖上一层浸了药汁的绢帕。

这个步骤又堪堪花去了半天的时间。

等到一切都弄完，已经是第二天的鸡鸣报晓时分。

要保持湿润，要融合肌肤，三个时辰以后才能揭开绢帕。

殷公子走进内室，看着绢帕之下姐姐的容颜，已经不再是血肉模糊，心内顿时安然。

看着笔下的容颜，唐寅心里打突突：文璧要是知道了这种状况，会不会揪着自己的耳朵要版权费。

想想文璧温温柔柔的样子，她才不会那么凶呢。

趁着众人在忙活别的步骤，唐寅在前厅打盹。

殷公子走到大堂，郑重其事的理了理衣衫，又要给唐寅跪下，唐寅远远见到这厮有下跪的意思，连忙就势躺下，打了个滚到殷公子面前，又拉着他也躺下，好歹没受了他这个礼。

两人一起躺在地上，唐寅望着院子外渐晓的晨曦：“殷和成你个混球，不要动不动就跪下，企图折我的寿，搞的我跟圣父一样。”

殷和成知道唐寅是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但是失而复得的心情让他百感交集，一撇嘴又好像要哭唧唧。

“殷和成，你只是哭，一辈子没见你掉过泪，今天是要哭完一辈子眼泪还是怎地，像个娘们一样。”唐寅轻声呵斥他。

见唐寅还是躺在地上不起来，殷和成赶紧说自己不跪了，唐寅才一打滚起来，捂着肚子喊着饿了，要吃最近街里新开的那家牛肉锅贴。

这牛肉锅贴煎的是脆皮锅贴，里面汤汁咬上一口，满口留香，店里还有非常好喝的鸭血粉丝，唐寅最近是爱上了牛肉锅贴和鸭血粉丝汤的美妙味道。

殷和成伴着唐寅一起来到那家锅贴铺子，席间他好奇地问唐寅到底许诺了璃霜何物，才能让她如此配合。

唐寅吹吹嘴边香喷喷的锅贴：“像璃霜这类小仙，一般的诱惑根本打动不了他，把她激怒了，结果难料，只好使出杀手锏。”

殷公子奇怪：“那你使了什么样的杀手锏？”

一个锅贴下肚，又喝了一口汤，唐寅心满意足：“呐，你知道我二哥杨戬崇拜者甚众，然后我呢，就卖了一个和杨戬见面的机会给璃霜。”

杨戬在天庭之上仰慕者众，那海量的仙子都想一睹二郎神真容，哪怕远远看一眼就好。

殷公子：“啥？这也能卖？”

杨戬的崇拜者能从平地一个摞一个，一直到摞到九重天。

唐寅耸耸肩：“呐，杨.仙界顶流.戬，就是这样了。”

唐寅觉得他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打在凡间的时候，听说杨戬好像一直是一个人飘来当去，那么俊的一张容颜多可惜，所以到了天界之后，唐寅就禁不住仙子的诱惑，卖了好几次和杨戬的见面机会给她们。

至今唐寅还记得那些仙子见到杨戬之后，激动的用手绢抹眼泪的情状。

璃霜也也不能免俗，巴望着能看上杨戬一眼，可惜等上了千年之久也没有机会。

殷公子听到如此说法，眉开眼笑地拱了唐寅一下，：“艹，真有你的，不愧是我兄弟。”

嗯那个活蹦乱跳，心无挂碍的殷公子又回来了。

“这下不是我求她，是她求我，不但求我，她还得服服帖帖的听话。”唐寅坏笑。

唐寅仰望天空，用筷子举着个牛肉锅贴算是敬了他二郎神大哥：“二哥对不住了，一直卖你见面门票，还没被你发现的那个叛徒就是我了，我得空就卖个见面的名额出去，这样发展下去，早晚你身边就会多出一个和你一起看月亮的小甜甜。”

“天惹，上哪里找这么像我好的弟弟，为哥哥的亲事操碎了心。”

听见唐寅又显摆自己，殷和成：“咳咳，呸！”

唐寅揪着殷公子的耳朵：“我说的哪里不对？”

“对对，大佬你说的都对。”

两人一路又打打闹闹地回到了枕砚阁。

足足三个半时辰之后，殷婷如终于揭开了面孔上的绢帕，她水蜜桃一样的脸上全是喜色。

和文璧一模一样的一张面孔。

众人还没见过穿着女装的文璧，眼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看了就知道，女孩装束的文璧有多么美。

看见那张脸的那一刻，唐寅脸腾地就红了。

乐呵呵的就简直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傻小子。

四小也在后面不住地怪声咳嗽，二虎直接嘿嘿笑出了声。

唐寅红着脸，明明知道那个不是真的文璧，也不免多看了好几眼。

殷和成和他那姐夫，千恩万谢，带着殷婷如走了，唐寅依依送了他们到大门口，小手扒着门框，眼神里真真是万般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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