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幽魂

却说这日不常见的一场严寒，让整个扬州城都落了雪，飒飒落雪中，黛玉抱着唐寅给她新制的瓷质猫耳小手炉走过抄手游廊，这小手炉是个支棱着小耳朵的猫儿形状，那猫的脸庞还是笑眯眯的。

黛玉非常喜欢这个手炉，自得了之后，每天爱不释手的揣在怀里，前几日有来林府做客的女眷看着这小手炉实在太可爱，央着黛玉给做一个，黛玉把这女眷的要求说给唐寅听，唐寅推说制作的流程如何麻烦不给做，其实他根本不是怕麻烦，他是巴不得这世上的稀罕物只有黛玉才有。

走在游廊中，看着外面一阵微风吹过，吹起地上薄薄的雪烟，好似起了一层雾，连着这园子里的树木和花枝上，都带上了一点点雪，黛玉在江南之地出生长大，还从未见过雪，她打心里觉得这雪景真是美极了。

雪雁亦步亦趋地跟在黛玉身后，也是十分好奇的看着左右，惊讶道：“姑娘，你看这雪昨晚上还没下呢，今儿早上就一片白了。”

黛玉道：“是啊，雪雁，回头咱可以像书中写的那样，在院子里捏个雪人。”

雪雁道：“姑娘，那有空咱们就捏个猫耳朵的雪人吧。”

黛玉笑道：“你这主意倒是不错，那就等今天散了学，我们就试试。”

主仆二人说完话，收回目光，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因为今天又是沈周授课的日子，黛玉现在每日里就是盼着师徒们的聚会。

天气骤然的变冷，因了这寒冷，林如海让人在暖阁前，加了一层木质的廊屋，有了这层廊屋，暖阁里就更暖和了一些。

快步走过廊屋，到了暖阁里，黛玉看到了师父和唐寅都已经提前到了，几人已经在开开心心地饮着茶，黛玉见状忙福了福身，歉然的说道：“师父在上，徒儿可是来晚了。”

唐寅看见黛玉身披冰蓝色云纹织锦斗篷，那清澈的蓝色正和这雪景相衬，笑道：“是呢，来晚且要罚的。”黛玉闻言嘟着嘴道：“才不怕你罚我。”

林如海笑道：“玉儿你看，这样冷的天，先生还是如时到来。”听见父亲的话，黛玉又起身行礼谢过了沈周，感谢他在这样的大雪天气里还记得为她授课的事情。

一场欢声笑语后，唐寅和黛玉两人在书案前分别坐下临画，林如海和沈周两人则是或者下棋，或者谈天，偶尔指点那两个人作画。

有时候黛玉画的画，会主动让唐寅看，有时候就偏偏捂起来不让他看，唐寅知道她小女儿心性，就乐呵呵地随她去了。

习画其间，唐寅打趣黛玉，对她说要给她画一幅画，画中会有她的小像，起先黛玉还扭着不肯让唐寅画，到后来实在是好奇心起，想看看唐寅到底会怎样画她，于是思索了半天，终于允许他可以画自己。

这边唐寅得了允诺，开始磨墨动笔，他先是在宣纸上起笔画了一片远景中的小林子，然后又在这片林子的前头画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又在这棵树顶上画出一只胖乎乎的麻雀，最后在这树下画出一个正悠悠扬扬的在吹着笛子的少年。

唐寅很快把画画好，递给了黛玉，黛玉左看看右看看，这画中并没有她自己，她看了一阵之后，忽儿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里是林府，那一片林子，可不就是林府的化身，既然林子代表林府，唐寅说又说把她画在这幅画里，那不是就是说她是那只小麻雀喽。

那只小麻雀一身毛还蓬松蓬松的，胖胖乎乎的团成一个团，它微微昂着头，眯着眼睛，小表情甚是倨傲，根本不搭理在树下吹笛子的少年，唐寅本来还想在麻雀脑袋上添个小簪子，后来觉得就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就挺好。

黛玉见了这画虽然有些羞恼，但又觉得唐寅画技实在很好，尤其是那小麻雀画的惟妙惟肖，形态和神韵都堪称一绝，颇得工笔画的精妙。

黛玉看着画的落笔和技法，不由得有些呆了，她琢磨着唐寅用怎样的笔法，才画的这样快，又这样好的。

唐寅看黛玉只看着画不吭声，以为她不高兴了，急忙说道：“好妹妹，你既不喜欢，就把它还给我吧，我再给你画个新的去。”

谁知黛玉闻言一扭身，说道：“我才不会把它还给你。”

唐寅委屈巴巴，又怕她真的生气，只好轻声的问道：“妹妹，为的什么不还给我。”

黛玉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脸儿涨的通红，好一会才答道：“为的是，为的是，为的是这画儿它‘姓林’。”

听闻此言，唐寅放松下来，偷着呵呵笑，他明白了，黛玉还是喜欢这幅画的，或者是因了画中的那片林子，或者是因为在林家，所以这画必须“姓林”，不管怎么说，反正这画黛玉就是“据为己有”了。

她捂着画不肯给他的样子，简直世上第一可爱。

四个人还是欢欢笑笑，贾敏那一边则依旧是很忙碌，每次沈周到来，林府都是以贵客相待，又因了这次沈周的一个朋友出海到南洋，给他带来了一些晒干的玉米，沈周尝了这玉米味道很好，于是就想着带来一些给林如海一家尝尝。

这个年代玉米还是稀罕物，还未真正从外埠传入中国，所以就连林如海这见多识广的，也不知道玉米到底是何物，更别说见过。

贾敏吩咐厨房将玉米脱成颗粒，用水泡上了一个时辰，将硬质的浮皮去了，又将泡好的玉米细细研碎，再将南瓜捣成糊状，温火煮开玉米后，再放了南瓜糊进去，这样煮出来的就是玉米羹，味道十分香甜可口。

贾敏虽说也没见过玉米，但是她只凭着这玉米的外观和气味，就知道如何搭配食材，生生把这从未见过的一种食物，做成一道好滋味的玉米羹，真是调理滋味的一把好手。

黛玉一连吃了三小碗玉米羹，怕积食了才放下碗不吃，沈周见黛玉很喜欢这玉米的味道，于是说：“左右这玉米也是晒干的，可以存储上很长一段时间，徒儿喜欢吃，为师的下次给你再弄来一些。”

黛玉笑的眉眼弯弯，忙谢过沈周，唐寅则在旁边装着呷醋，摇头道：“欸，自打有了新徒儿，这旧徒儿就不吃香喽，只见新徒儿有玉米羹喝，旧徒儿只有西北风喝的份了。”

说罢，又做出无语望天的模样。

黛玉和唐寅本来已经十分熟稔，平日里两人经常玩笑，见了唐寅如此，于是就嗔道：“唉，我说我刚往这边走的时候，还奇怪这廊上的雪怎么没人扫就不见了，雪雁说这雪原是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西北风给刮走了，我还想呢，怎么别的风不能扫雪，单单这西北风能把雪扫的这样干净，看来呀这起子西北风是真‘疯’而不是假‘疯’。”

黛玉说完，还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雪雁，雪雁则那边偷笑着。

唐寅看黛玉一本正经的小样，只觉得心好像被细细的柴火苗挠着，感觉痒痒的，想笑又不敢笑，直憋的脸儿通红。

沈周则在旁边笑唐寅，笑他这大徒弟平日里伶牙俐齿，现在在黛玉面前是没有用武之地了，林如海开始还假意训了黛玉两句，说她不该这样和唐寅说话，但说着说着连林如海自己都笑了起来。

林如海为官为的一本正经，从不与同僚们说笑，那种日子当然是拘谨的，他本身也是四世列侯，书香门第，一身才华，书画俱佳，可是官场那样的地方，是不论这些画技什么的，现在四人的相聚，让林如海好像遇见了一场不用拘束自己的一个文人雅集，叫他如何不高兴。

唐寅尝着香甜的玉米羹，脑子里思绪飞得很远，他当然不会在乎黛玉的话，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黛玉前世那娇柔不堪的身躯，是怎样抗得过荣国府那些风刀霜剑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风刀霜剑紧相逼，本以为投靠在贾府，是有所依靠，实则无依无靠，最后落得个病死在潇湘馆中，无人问津的结局。

在贾府，黛玉一直都没有归属感，始终是一个外人，就连潇湘馆的绿纱窗旧了都无人为她更换，想到她所遭受的那些细微处的苦楚，唐寅不由得心头一紧，只觉得她对有一些人还是怼的轻了些，犹是再狠一点也不为过。

上一世的林如海，也过于良善，太相信贾府的一干人等，他将唯一的骨血托付给荣国府，最后落得那样一个结果，不过唐寅前几天听到小厮东升说起，林如海罢了贾雨村那段故事，觉得林如海虽然面上和善儒雅，其实内心里似比前世的时候果决且敏锐了许多。

但是不管如何，如果林府再有前世的风波，有和绛珠仙子的前缘在，唐寅一定帮着林家掌眼，绝不会让黛玉再遭受那样的苦楚，想到这些的时候，唐寅不明白自己今天里缘何想起这些不愉快的往事，现下平平安安的日子多么美好，为何要想这些没意思的，想到此唐寅只摇摇头，把想到这些前尘往事当做是自己无谓的忧心罢了。

又是研习了一会，这边黛玉今日课罢，准备回房休息，等黛玉离开之后，林如海等三人也准备一边赏着雪景，一边小酌几杯。

黛玉离开的时候，远远的回过头看着暖阁内，那三个人还在兴高采烈的聊着天，黛玉看着三人高兴的样子，驻足看了有一会才往回走，一路上她心里想着父亲这是逢了知己，人生遇到知己，真真是一幅可以入画的美景。

暖阁中，林如海看着院中雪意涔涔，很是开心，三个人对着噼啪燃烧，炽烈有声的小火炉，就着几样冬令小菜，美美的喝着酒，待到酒过三巡，林如海不免有些微醉，他赞扬了女儿的画作，几次谢过了沈周，直说女儿的画技已经超过了他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美妙心情让林如海越说越是高兴。

三人这一场酒，一直饮到了掌灯时分，直到沈周和唐寅要作别，林如海苦留二人住在府上，但是两人因惦记着一些旁的事情，说好了隔几日再来叨扰，林如海见状只好作罢，于是三人不舍惜别，约着改日再叙。

告别了林如海，出了林府，沈周和唐寅带着些许醉意，走在扬州城飘雪的街道上，师徒两人都是爱玩的性子，每次来扬州城都是步行走到码头，看尽扬州城的美景之后，再坐船回靖州府。

今日又是遇到少见的江南雪景，师徒两就连林府因为大雪而特别经备好的马车都舍弃了，他们两人还是走在路上，一边看着落雪一边谈着热衷的话题。

谁知道走着走着，斜刺里突然冲出来一个莽撞的幽魂，这幽魂如同利箭一般，飞速飘过了沈周的身边，带来了一阵摄人心魄的寒气，那迫人的寒气激的沈周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唐寅见状非常愤怒，一边在心里怒骂这莽撞的不长眼的幽魂，一边急忙用了一道符护住了沈周。

本来以为这只幽魂是个散兵游勇，所以唐寅并没有在意，但是接下来的场面，却是恐怖到了让人振聋发聩的程度，只见前方一道龙卷风打着旋呼啸而起，这阵诡异的龙卷风在短短的一瞬间，就将地上所有的积雪吹散成了弥漫天际的巨型雪阵。

这漫天飞舞的雪和烟遮住了天际的微光，在这片几乎将人眼迷住的狂风和烟尘之后，唐寅看见数不清数目的幽魂，正从远处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向着扬州城奔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