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易逝，天行有常，日月轮转之规、昼夜更替之理，从不会因为各人所思有所变化，亦不会由于各人所行止息更迭。
理虽如是，但在叶珏抬眼仔细端详着林馨宁的时候，他似乎觉得时间的流动当真会因为自己的感受而为之变动。
就如昔日冲阵斩将之际，那些萦绕在身边的刀光剑影也好，那些凌空飞驰的羽箭砲石也罢，无论其间蕴藏着如何强猛的力道，都会在临近自己时变得有些迟缓起来。
目光所及，俏生生地佳人站在面前，笑容如异花初胎、天际流霞，绚烂华美而又悄无声息，任凭自己审视和欣赏。
当此之时，原本在叶珏脑中此来彼去、各自显扬的念头为之一空，再也翻不起波澜，吸引不到叶珏的注意。
适才出言与林馨宁商议时，叶珏心中曾经问过自己：都说天下之物，至纯而至杂者都莫过于人心人情，今日向她提及这等要求，两人之间还算不算得上是‘因情结缘’、‘相欢成姻’？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急切之间谁都不会有完美的答案，甚至叶珏伸手反握林馨宁柔荑之后，在他的内心深处，连这个问题的影子都再不能寻见。
叶珏当然可以对林馨宁言中之事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即令林馨宁非同常人，也只能无可奈何；单以他的武艺而论，更可以从速将佳人的素手甩开，就此夺门而出。然而他最终并没有那般举动，只是紧紧盯着面前这位姑娘的身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现下的林馨宁与早先在帝都时装束打扮大不相同，一身明晃晃的甲胄昭示着她情愿身为军中女将、不惜亲自上阵，与敌国精锐将士一决生死之心，映衬着盈盈眼波中，也多了几分刚毅果决的神情，少了几分专属于女儿家的柔媚和秀丽。
他人看来，常年习学枪术的叶珏手掌上已经多生硬茧，较之林馨宁依旧柔软如绵的素手相去甚远，但不知怎的，当自己的双手被他这双手握住其中，林馨宁反倒觉得那种粗糙才是让自己心安的最大依靠，微微有些刺痛的触觉从指缝间一直传到了自己的心底。
自投身军旅以来，向充先锋之任，从未有过贪生怕死之举，甚至被焱朝当今皇帝誉为‘如狼如虎、如枪如剑’的少年，在目光与佳人秋水相对的时候，倒是变得有些像是正在做贼一般，似乎真有亏心的把柄落在了对方手中，再也分辩不得。
过了半晌，叶珏这才听见自己业已变得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馨宁妹子，人家常说‘征人无限’，前人诗作中也有句话叫做‘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武成侯府只有你这一位大小姐，你就不怕......”
平常林馨宁的心性休说与叶珏这等动辄与敌国将士搏命厮杀的血性汉子相比，纵然是同为女子的杨妙裳，其性情也称得上远胜于彼。也许就是因为她的心性尚未变得足够冷硬，所以叶珏一旦遇上需要亲自领军作战的时候，便习惯性地将她安排在最后。
然而今天做出决断的林馨宁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往日性情中的骄矜、羞怯、迷惘、忧愁都如冰消雪融，目光中不知不觉透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光芒来，饶是叶珏与其自小相识，也不由得为之一震。
有些粗糙的双手渐渐抚上了包裹着佳人娇躯的寒铁甲胄，叶珏眼中似有缅怀之色，轻声说道：“记得这副甲还是你十五岁那年，我花费了整整半年的俸禄，取寻帝都中的黄掌柜，为你订制的；说来也怪，那位黄掌柜虽也是女子，但眉宇间的英气，竟也能胜过男子。”
被他这样一说，林馨宁的脸上多了几分喜色，话语声如同环佩奏鸣：“自从这副甲从黄姨那里交到我的手上，盖因我不曾当真亲自上阵搏杀，从来便没有为我抵御过什么。
“想不到如今再一次为他人所触，便是挡下了你这双手，可见一饮一啄，实乃天定，昔时你送我这等礼物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开心，谁料如今倒成了这般用途。”
此时叶珏的鼻端充斥着佳人幽香，脑中似乎因之变得混沌起来，截口续道：“前人有诗说，‘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若真和我这等不时便要与人厮杀的军汉成就好事，说不得真有一日......你不怕么？
“再者，我方才提及要你帮忙的那件事，明明白白是想将整个武成侯府绑在秦王府的战车上，一经决断，便容不得反悔啦，你若是还未在心中确认，不妨......”
他的声音全然没了一贯的英风锐气，更未带出半点杀伐果决，身上虽还是穿着那件兽面吞头鱼鳞铠，但语调却没来由得像是一个书生。
与之相比，倒是林馨宁的应答声更多些慷慨之意：“叶家哥哥，你可是说过的，一时相中我，那便是一世相中我啦，怎么事到如今，反而畏惧起来，这可不太像是你呀。”
话锋一转，姑娘的声音也变得柔和娇媚起来，牵着年轻将校颇有些粗糙的双掌，低声续道：“反正咱们俩的事情早已经在旧日铁林部众中传扬开来，想要转圜，却也晚了，叶家哥哥，还不替我卸甲，更待何时？”
据常理而言，久在行伍的叶珏理应对盔甲穿卸诸事烂熟于胸，可到了这般田地，他好像已将记在心中的一应流程忘光，变得有些笨拙起来，只是解下一片裙甲，便花费了一刻有余。
所幸林馨宁并不嫌弃叶珏眼下动作迟缓，反而仔细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变得生疏的动作，柔声说道：“别瞧我和杨家姐姐出身家世或有不同，但我们的很多心思都是一模一样，即便我此生武艺总是不如她，没有当真和你一起并肩作战的机会，但以后还能帮你卸甲呢。
“只希望叶家哥哥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记得还有个能为你卸甲的姑娘，就不算我所托非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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