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家人

林习远按下十二楼的电梯按钮，师生俩左右站在电梯间里，与门前落地的镜子面面相觑。

“待会儿你们聊吧，老师，我就不旁听了。”林习远低头瞅着自己脚尖，轻声嘟囔着。

“但你也不能一直不跟你母亲们沟通啊。”周伊叹气道。

要放以往，他指定得跟孩子把道理掰开揉碎了讲，可现在他这心飘忽不定，急切地迫使他把几经周折得到了证据交到孩子家长手中。

但交付了证据又不会使他心安定下来，他不安的源头仍然在远远地跳跃着，仿佛一缕微弱的烛火，留神又碰不着，不留神又怕它就此熄灭了去。

他被架在那钢索上，底下是急流是业火；他回到了少时的孤立无援里，但那会儿就他一个人，他一个人怎么样都可以。

被水冲走或者被火烧，都可以。

他忧心初吾，心口的疼痛与转瞬而过的噩梦都提醒着他，初吾也许出事了。

初吾是他放心尖儿的人，是他草莽生长的年少等候而来的天光破晓。他怎么样都可以，但是不愿初吾缺损一丝一毫。

嘶，周伊蹙眉睁开眼；电梯门开，学生拉了拉他衣袖，说：“老师，走啦。”

他大概是惨白地笑了笑，惊得学生眼珠子一错不错。

末了，这心软的孩子说道：“我还是跟您一块吧。”

大抵是作旁听也无妨。

浅色帘子遮蔽了过于耀眼的日光，而办公室室内依旧温暖亮堂。

严亦许女士在茶几前摆放好茶水，显然已等待他们多时。

“您请坐，周老师。”女士施施然起身，微笑着招呼周伊，又转眼对儿子说，“习远，你坐我这边。”

周伊适时推了推犹豫的学生，“过去吧。”

又回应了严女士的招呼：“您别客气。贸然来访，很抱歉占用了您午休时间。”

“周老师是教语文的吧？”严亦许巧妙地反问了句，是有缓解气氛的意图。

然而周伊稍有些心不在焉，“嗯，律己是我的科代表。”

“哦哦，您不是习远的老师啊？”女士目光一滞，觉察到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赶忙找补道，“快请坐，请坐吧。”

林习远冷不丁来一句：“但周老师今天来，是为我的事情，母亲。”

严女士觉察到儿子情绪不对，伸手想要安抚，却被少年不假思索地避开。

周伊赶忙转移话题打圆场：“那咱们长话短说，由于我个人原因不能久留，结束后还请您和您妻子多跟习远律己沟通。”

随即从帆布包里摸索出那黑色长方体的U盘，推到茶几的另一边。

“我今天来找您，是想跟您说习远以前的班主任李恩庆......”

大约墙上的时钟走过半圈，桌面上的茶水热气消散。

周伊眼看着女士捏着U盘的素手青筋跳跃，他起身，浅浅地道了别，顺便摆手阻止了想要送他下楼的林习远。

“我的话就说到这儿了，习远，接下来你跟妈妈好好聊聊吧。”

“别赌气了啊。”

少年却是不答，不过在聊天过程中没有避开母亲挽着他胳膊的手。

女士颤声道着谢：“您费心了。”

此时她不是雷厉风行的报社社长，而是一后知后觉孩子受到伤害而无力弥补的母亲。

世间安得双全法，周伊忽的想起这诗句，但一切尚且还来得及。

“我只是做了我自己的分内之事，另外本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得向您和习远道歉才是。”周伊颔首徐徐道，“那就不多打扰了，以后有时间我也还会跟您聊聊律己。”

“毕竟早跟他们兄弟俩约好，要上您家拜访的。”

“随时欢迎。”严女士与少年一同起身，“此事我也会尽快办妥当。”

“好，我先走了，就送到这儿吧。”周伊道完最后一声礼数，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便是连电梯都不愿意等，直接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三步并两步地下楼。

接下来就是去一趟初家主宅。

“爷爷早晨去过了，但他说不好管伯伯的家事；我和小六怎么问，他都没说出点小五的情况。然后安予说，他和爷爷根本没有见着小五。”

“虽说我是晚辈，不能说道长辈的不是，但我大伯确实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要铁了心不承认你和小五......他就有的是办法。”

周伊咽下口医院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想说初延识可能不仅仅是因为此事而抓走初吾。

但无凭无据的东西，说出来平白让姐姐弟弟担心。

于是他只央求着：“四姐，能不能给我一个地址，我想去一趟主宅。”

“但你去了未必能见到伯伯。”初肆思忖着，“罢了，我陪你走一趟，单是见着伯母也好。”

约着在别墅区的大门外见，深秋阔叶林落成枯枝的古画，日头稍稍偏了西却依旧晃眼。

周伊应该找个遮阴的地方避一避，但头脑是空的，转不过来。

或者说是转得太过，需要停摆一会儿。

千万别晕倒，快到冬天了还中暑，怪丢人的。

不多时，一辆幽幽蓝的奔驰轻缓地停到他跟前的马路边。

周伊心想着这车好像是阿吾常开的那辆；一抬眼，副驾的车门被拉开，果不其然看见了初陆，以及驾驶位上的初肆。

“哥夫，上车。”初陆拽拽地一甩头，“咱这回就是抢也得把五哥抢回来。”

周伊冲把初陆薅回座位的初肆点点头，伸手拉开车门慢慢地说了句：“小六，你驾驶本上的分儿还没加回来？”

初陆顿时安静如木鸡。

初肆扭眼安抚地笑笑，活跃气氛道：“不但没加回来，还白给人家送了几篮子水果几束花儿。”

“也没白给，人家都被你给套牢了。”初陆没好气道。

“说起来，四姐也确实是阿绫会喜欢的类型。”周伊愣愣说。

一时空气安静，好吧好吧，他就不能在没过脑子的时候胡乱说话。

自顾自在前方椅背的网兜子里摸索出初吾常备的糖盒。

掀开盖，里面是夹心的棉花糖。

满满当当，各种水果的口味。

周伊可算真情实感地笑了，前段日子里面是水果味圆球状的棒棒糖，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吃完后，初吾说得装新的进去。

初吾就是个喜欢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穷讲究的人。

“喏，你们吃糖吗？”周伊拈了颗草莓味的在手里，把糖盒子献宝似的递上前。

初陆犹豫地接过，初肆说：“你也别太担心了，伊伊。”

实验笔记：

“十五小时三十六分，五的易感情绪已表现于外在，损坏手脚环后向实验操作台袭来，幸好有□□。不过在挣脱手脚环时，他手腕脚腕皮肤血管受损，又要费伤药治疗。向上头打报告，不再用器械束缚他，而将他转移到全海绵监/禁室，全天候随时监控。”

“另，喂食又成一麻烦；暂时利用□□与营养液，待到他情绪稳定后，再停止麻醉，从监/禁室转移。”

“十五小时五十分，已顺利安置于监/禁室，五昏迷状态的脑电波依旧活跃，其易感期噩梦尚在继续，且仍有梦呓的表现。”

实验笔记中止，贺飏紧接着放大监控里的声响。

空旷的海绵监/禁室里，初吾昏迷蜷缩在墙角，手脚腕捆着的纱布透出丝缕血迹。

他咬牙拧眉、神情痛苦，那噩梦却不肯轻易放过他，让他悲号又让他愤慨。

“贺飏......我跟你拼了，他是你亲哥哥，你为什么要毒害他？”

如果只是丢下得怪病的贺纵就算得上是毒害的话.....但贺飏更倾向于“毒害”的真实意思。

仿佛要验证他猜测似的，初吾又痛苦喊着：“初延识，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药剂......纵哥，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不是那该死的药剂，你也不会......你和衡哥不会......”

不得了啊，五少爷，竟然都叫你知道了。

贺飏不由得心情愉悦了许多，这是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后而带来的舒适感。

事情越来越好玩儿了，这是他为这该死的药剂忙忙碌碌多年而难得的报酬；上一次得到还是在对贺纵下手的那会儿。

听说那顶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得意洋洋的废物Beta生不如死，哪怕没亲眼见着，他都觉得被初家困在国外的两年都值了。

但回国的代价是升级改良所谓的第四代药剂，废了好些小白鼠才得到给五少爷用的这一套。

等待五少爷安安稳稳分化成Alpha果真无聊，便是连上帝都看不下去，反手一挥给他整了个新鲜玩意儿。

药剂的事情终于还是被泄露了，贺飏挺期待看到自个儿上司惊慌失措的表情。

他愉快地拨通董事长秘书的电话，语调难得带笑：“麻烦帮我接一下初董。”

“就说他儿子给他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我早说过，他父亲是不会对你满意的，结果你还真给脸不要脸地找上门来。”

时隔数月再见初家主母，她依旧是那么矜贵端庄，不把多余的眼神分一点给他。

周伊忍下叹息，心说阿吾的事情要紧，正欲开口。

但初肆接了伯母的招，干干脆脆地维护周伊道：“现在都是新社会了，伯母，不兴包办婚姻那一套。而且人伊伊和小五两情相悦，法律都认可，哪里轮的上您来反对？”

初陆则抓了把茶几上的鱼皮花生，给周伊分去一半，应和四姐说：“四姐绝对没有说您是妖怪的意思。”

初肆扭脸在伯母瞪眼前朝初陆翻翻白眼，“伯母不看电影，不知道这梗。”

唉，你们就把伯母给气死吧。周伊把花生放回碟子，顶着主母挑剔的眼光恳切说道：“我知道您和叔叔对我诸多不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都可以改，但擅自带走阿吾恕我不能接受。”

主母挑剔如薄刃的目光莫名柔和起来，竟还带着点儿悲悯的意思。

“不好的地方都可以改？但你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呢？”

“那我就消失，我就不在初吾的生活里出现。”周伊脱口而出，“只要您和叔叔把初吾放回他正常的生活，不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你糊涂啦。”主母笑了，“本身把你俩分开，不就是他不想做的事情吗？”

“所以说，伯母，您和伯父真挺过分的。”初肆直白道，“我们都敬您和伯伯是长辈，昨天晚宴就没与你们多纠缠，算是保全了晚宴也保全了您二人的面子。”

“今天就我们自家人，我也把话说明白，请您和伯伯放过小五。我和爷爷不同，爷爷是顾忌太多且确实不会管你们小家的事情；但我没什么顾忌的，您也知道整个初家都没有能把我拿住的人，我今天必须把我弟弟带走。”

“还威胁起我了？”主母反问，又是气又是恼，“阿肆，你这跑出去几年，净学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当心越学越想你小妈那个狐媚子，以为没Alpha要你。”

“您别把话题扯那么远，一般都是我不稀罕要别人，还没有过谁不稀罕要我。”初肆却越发不慌不忙，“您和伯父执意如此，那我就只好领着我弟夫去报警了，告您二位非法监/禁。”

“昨天太匆忙，但我还是拍下了一些东西。”

“虽然我晓得此事您没怎么参与，但您和伯父同船渡，翻船也得翻一块嘛。而我们都晓得，您跟伯父是一条心，但伯父跟您可不是；谁知道要真翻船了，他会不会撇下您自己跑。”

初陆下意识地把周伊往沙发边边拖，压低声音说：“四姐开大了，咱躲远点儿，避免被波及。”

周伊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轻声说：“谢谢。”

“你这话说的。”初陆撇撇嘴，“咱可是一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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