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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第 60 章

“好。我们走,你别太紧张。”谢茗君轻声哄着,她没再哄冬茵开门,她能感觉到冬茵颤抖的嗓音,能感觉到冬茵的害怕。

谢茗君说:“冬茵,没事的,我们都不在意这些,来这里我们就很开心了,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们就不来了。”

她温温柔柔地安抚着,怕声音重了会惊吓到里面的人,“我往后退,我现在什么都没看到。”

谢茗君退了好几步,脚踩进了黑色的灰烬里,她有洁癖,眉头用力皱了皱。她退到小屋旁边,楚凝安坐在行礼箱上,双手撑着腿不知所措。

三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们原本是想着元旦跨年,怎么能少了冬茵呢,她们四个人就应该整整齐齐的,就想着给冬茵一个惊喜,没想到……

楚凝安站了起来,带倒了行李箱,她说:“我得把我的想法告诉她。”

路寒秋喊了她一声想拦住她,但是没喊住,谢茗君把行李箱扶起来,说:“让她去试试,也许能安慰一下冬茵。”

“她……”路寒秋看看这房子,无形的压抑感袭来,并不是这个房子如何破败,是冬茵都21岁了,她住这里21年了,就如今的社会发展……

没有人帮帮她吗?

一路走过来,也碰到过这样的房子,多半是没人住,或者是作为畜生棚使用的,她却还住这里。

路寒秋问:“她没有跟你说过吗?就是她家里什么样儿的吗?”

“说过,她说过自己很穷,家里没有人,但是我想……”谢茗君再穷能有多穷啊,可真的见到了,才知道冬茵的生活比她想象的还要苦很多。这一路走过来,这地儿能看出来穷,但是她没想过冬茵住的是这种房子……

她看看庭院,不能说是庭院,就是一条宽阔的乡间路,那些杂草应该是昨天冬茵弄断的。

昨天冬茵还在群里发信息,说自己在弄杂草,谢茗君还在想不错啊,冬茵庭院里还能种花种草,这不是乡间小宅院吗,她哪里想到是满院子的杂草,长起来能有膝盖高。

楚凝安在门口说了很多,开导、哄了,口都说干了,依旧没听到回声,她垂头丧气地回来,仰头本来想叹气的,却看到了墙上的那个洞。

这屋子很小很密封,好像只有这个洞可以往里窥探,楚凝安拉着路寒秋抬石头过来踮脚,她轻声说:“我看一眼,她要是好我就可以放心了。要是实在不愿意见我们,我们就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谢茗君帮着搭了把手,“你小心点。”

楚凝安站在石头上往里看。

入眼是漆黑,里面很难看清楚,只有这个洞泄露了一束光,她看到了陈旧的木桌,灰蒙蒙的,好像用了几十年,屋里只有一口箱子,这是唯一算得上是家具的家具,连个柜子都没有,箱子旁边是木床,木床看着很有年代,底下好像铺了一层稻草。

冬茵拿回来的箱子就顺在旁边,她找了很久才找到冬茵,冬茵不是靠在门口,她是缩在床角落里,低着头,紧紧地绞着她的手指。

场景令人心生害怕。

楚凝安偏了偏头。

昨天在群里冬茵还发信息说:“我回家了,我把我的小窝收拾的可漂亮了,被子晒了有阳光的味道。”

她以为的小窝,跟她老家一样,或者像小猫的窝一样,有温暖的被子,有柔软的床,躺在上面能感受夏日的烈阳。

现实来的一拳,给她的幻想砸得七零八散的,她跟冬茵关系好了以后,觉得冬茵很阳光很努力,觉得……从来没想过她过的这么压抑。

楚凝安从石头上下来,谢茗君想站上去,被楚凝安拉住了,她说:“别看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嗯?”路寒秋疑惑地看着她,刚刚她还说,不管怎么样都要把冬茵从屋里带出来,让她看看外面的阳光,怎么现在……

路寒秋去看楚凝安,楚凝安眼睛里的泪水无意识地掉了下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就说:“我,我饿了,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我们回去吃饭吧。”

说的时候,她又仰头去看那个洞。

万丈不见的深渊一般,长期生活在黑暗里,那个洞不像是用来照明和换气的,更像是给她挣扎的,望着那道照进去的光,拼命地往外挣扎。

所以,冬茵要奋力学习奋力的往前跑。

她们坐了会儿,路寒秋同意楚凝安的做法,当做没来过,当做谁都没有发现冬茵的秘密。

楚凝安起来提行李的时候,就听着连续吱呀几声,门好像开了,她忙扭头去看。

冬茵站在门口,用力抿着唇,手捏着自己的衣服,在极力地控制情绪,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我、我这里……”她有点说不出话,像是被清晨的太阳刺伤了眼睛,眼睛一直眨一直眨,然后折射出了七彩的光晕,眼底含着泪水。

楚凝安想过去抱抱她,可是又不敢,怕伤害到了她。

谢茗君就走过去,手揉揉她的头发,说:“你在这里就好了。”

冬茵还是说不出话,眼泪掉啊掉,她捏了捏谢茗君的衣服,说:“……我这里有吃的。”

她刚刚听到楚凝安说饿了。

任何哄人的话、安慰的话都没有什么的,只会让她更羞耻更无望,但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怕自己的朋友饿了,就、挣扎着难受着也要走出来。

楚凝安眼泪哗哗往下掉,拿着路寒秋给的纸巾一直擦脸,她哽咽着问:“刚刚看你在吃饭,你吃饱了吗?”

冬茵闷着声音,说自己快饱了。

“我并不是很饿。”楚凝安说,“我刚刚就是找个借口。”她挺怕冬茵又跑进那个房子。

冬茵贴着谢茗君的胸口。

听着谢茗君的心跳,很铿锵,谢茗君的手紧紧地护着她,冬茵鼻子特别酸,她没敢出声,任由眼泪掉完。

掉完了,她想说话,很怕自己太矫情,她就说要去拿个东西,她进到小屋里把门掩上了一点,然后拼命的抹眼泪,收拾自己的情绪。

谢茗君攥着手,怕她进去又不出来了。

但是,冬茵进去拿了干净的手帕跟纸巾出来,她又提着桶往下面跑,谢茗君不晓得她要去哪儿,踮脚往下看,感觉冬茵走进了一片杂草林里。

冬茵握着一个铁把手的东西,用力压了几下,就有水出来了,她提着水过来,让谢茗君她们洗洗手。

水是温的,可以入手。

几个人洗了洗手,冬茵指着谢茗君的鞋子,说:“你擦擦。”

“好。”谢茗君拿纸巾过来,把鞋子擦得干干净净。

冬茵看看院里的三个人,胸口闷到要窒息了,她鼓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我把你们的箱子提进去吧。”

楚凝安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看向谢茗君,谢茗君在擦自己的鞋子,谢茗君点点头。

冬茵把三个箱子都提进了屋里,出来她提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很像装垃圾的塑料袋。

她说:“我、我要去山上看我奶奶,你们在这里等我吧。”

“我跟你一起去。”谢茗君把纸巾捏着,不知道丢哪里,冬茵把纸巾拿过来丢进门口一个凹陷进去的水泥槽里。

冬茵说路可能很难走。

“没事,来都来了嘛。”楚凝安吸着鼻子说。

冬茵去把门锁上,她提着袋子在前面带路。

她们从上面的坡下去,下面还有好几户人家,门都开着,屋里都是爹爹婆婆辈分的人,看到她们眯着眼睛。

有人问:“冬茵?”

冬茵没应声。

她身后几个朋友也没有应声。

“什么人呐,怎么还有个黑白头发的人。”

那几个爹爹婆婆都眯着眼睛瞅,冬茵的发型还好,紫色的,不一定能看清,但是楚凝安黑白对拼发型太明显了。

楚凝安不知道这些人是好意还是坏意,她也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手插进兜里。

从村子里走出去,她们经过几个田埂,楚凝安感觉路并不难走,可能是冬茵太自卑了,她怕会麻烦到她们。

她这么想着……

又走到一个小山坡,上面都是枯草,冬茵走在前面把草都踩下去,踩出了一条勉强能过人的小路。

然后到了一个坟头。

她们这里还是土葬,还是烧香纸,像是无人管辖的荒山,任由其野蛮生长,扭头看,发现冬茵家也在山顶。

早上的雾化成了露,冬茵的裤腿湿了,她蹲着把香纸香烛都拿出来,地面都湿了,她还是把附近的杂草扯干净,免得烧到山上。

香纸点了几次才燃。

冬茵在地上磕响头,唇动了动,可能是想说话,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谢茗君眉眼轻弯,她启唇说:“奶奶好,我们是冬茵的朋友,过来找她玩儿的,叨扰您了。”

“我们很好很好的朋友,奶奶好,我叫楚凝安,我撺掇冬茵去染头发了,您可别见怪啊。”楚凝安笑着说,说完磕头,还拉着路寒秋一块磕头。

路寒秋也说话了,“冬茵很厉害,学习、工作上都很厉害,我们都在向她学习。”

老人喜欢听什么,她们说什么。

眼泪啪啦,掉进燃烧的香纸里。

火灭啦,磕完头了,冬茵说:“奶奶我回来了。”

谢茗君很心疼她,她蹲着,刚刚磕头的时候膝盖上沾了泥,冬茵想给她拍干净,看到掌心黑乎乎的,她又收了回去。

谢茗君不在意,当没看到,她说:“别怕,我们都陪着你,你爸爸妈妈在哪,我们陪着你去。”

她想,冬茵一个人来上三个坟墓,一定很难过。现在她们都在,可以好好陪冬茵,冬茵太让她心疼了。

冬茵手攥着香纸,袋子里还有几个金元宝,她重新点燃,把这些都丢进火里,烧了一会儿,她说:“这个……她其实是我妈妈。”

“嗯?”谢茗君看着她,不太明白。

楚凝安稍稍偏头,不敢动静太大,怕惊扰到了她。

冬茵拨着香纸,人窜成了一团,她很久才说:“我是个弃婴,我很小的时候被丢掉了,我奶奶把我从火车站抱回去的,那时候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

她哽咽地说着,继续拨弄地上烧着的香纸,有的只烧到一半就灭了,有的变成灰烬,哭了这么久,还是有眼泪往下掉,“因为是女孩子,乡下没有人要,差点冻死在火车站,奶奶捡回去养的。”

清晨的枯草结了冰霜,一层一层的像是揉好冷却后的糖果裹上了一层糖粉,要是舔上去舌头会冷,会把自己冻伤。

脚在上面踩得咯吱咯吱响,冬茵跪在地上给这个不知道叫妈妈还是叫奶奶的坟磕响头,身边的朋友也跟着她一起磕头,她们的膝盖都湿透了。

黄纸烧完,香也燃尽了。

她们把买来的假花插在坟头。

冬茵抹抹眼泪,把脸弄得黑了,谢茗君拿纸巾细细地给她干净,冬茵用很平淡的语气讲她的故事,她手里捏着小棍子,一点点的掰断,几个小伙伴,坐在小山坡上安静的听着。

冬日里温暖人心的太阳升了起来,冬茵还是会觉得冷,但是又没有那么冷了。

冬茵说她是个弃婴,生下来没养两天就被人丢到火车站了,她奶奶从火车站路过的时候把她捡回去了。

那时候奶奶年纪就很大了,76岁,奶奶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结婚了,老大孙孙都有了。

奶奶把冬茵抱回去,家里很不同意,让她赶紧把孩子丢掉,奶奶没同意,她已经在火车站养了这娃娃几天了,她也等了几天,根本没人想捡回去,再不抱回去会冻死,甚至被人贩子捡走。

她把孩子抱回来,原本和睦的家庭一下爆发了战争,几个儿子儿媳都不同意,孩子抱回来谁养呢?老太太走了谁供吃喝?

老太太原计划是把孩子抱回来给老三家,老三家只有一个小儿子,负担不重,而且她三儿子一直想要个闺女,她寻思正好啊,凑一对儿了。要是老三不同意,她就让老三帮忙给娃娃上个户口,之后她把孩子拉扯大,不让儿子出钱。

但是老太太算错了,她三儿子压根就不同意,把老太太臭骂了,说她只晓得压榨他们家,说她偏心眼,直接把老太太从屋子里赶出来。

老太太抱着娃娃,没办法呀,把原先牛圈收拾收拾,就抱着小孩子住了进去,小孩子没奶吃就抱着从村头走到村尾,村里没有又去别的村。

好歹把孩子养到一岁,会走路了,老三不晓得去哪里打听了一户人家,那家人不能生养,想收养冬茵。

那家人条件可以,还能给冬茵喂麦片吃,老太太抱着娃娃送过去,但是没养到半年,那家人怀孕了非要把冬茵送回来,老三瞒着不跟老太太说,老太太去街上打听娃娃过的好不好,才听别人说,好个屁,只给喂米汤喝,瘦不拉几的,衣服都没两件穿,身上都长了冻疮。

老太太去看,眼泪都险些落下来,这还不如把孩子丢火车站,好歹会用厚棉被包起来。老太太又把孩子抱回来,自此再也不敢送人养了。

老太太自个种田种菜,养牛养猪,还去徒步走到街上捡瓶瓶罐罐卖钱,想着让娃娃长大有钱读书、冬天有衣服穿。

冬茵三四岁就跟着奶奶到处跑,奶奶不让她跟着捡废品,她就非要捡,还要捡的比奶奶多。祖孙俩过得倒也幸福。

直到冬茵五六岁的时候,就必须得上户口读书了,老三家依旧不松口,怕老太太惦记还去要二胎生了个女儿,更是不愿意给冬茵上户口了。

老太太没办法,就拿着自己存款,领着还没有名字的冬茵到处跑,四处求人找关系。老太太想了个把月,现在孩子不兴以前的名叫什么桂什么花的,以后读书会被人笑话。她看派出所门口的牌牌上几个字挺好看的,就问那几个字怎么念。

人家说那就是个路牌,提醒来的人懂礼貌不要踩草坪,念:“芳草茵茵情,踩踏何忍心?”

“意思呢,就是草儿长这么好看这么绿,谁还忍心去踩它呢?”

“这个好,就叫茵茵,叫冬茵,跟我姓。”老太太摸着等着上户口的小冬茵说:“以后我们冬茵的好日子要来了,没人舍得欺负小草小花的。”

冬茵什么都不懂,扒着柜台嗯了一声。

上完户口她还是叫老太太奶奶。

村子里的人怀着恶意逗她,叫什么奶奶?你该叫妈!她是你妈,冬茵,你有个八十岁的妈!

同样也怀着恶意说老太太,一把子年纪了,还整这么小的闺女,莫不是在外跟那个野汉生的,养得活吗,喂奶给她吃吗?你有奶喂吗?

冬茵那时候不懂,被人撺掇着喊老太太妈,老太太给她做书包,笑着说:“叫奶奶就行了,以后上学也不能跟人家讲我是你妈,就是奶奶知道吗?”

后来她上小学,老太太经常去学校看她,顺便捡一些瓶瓶罐罐,冬茵也会提前把学校的瓶瓶罐罐捡好,她就存在学校银杏林里,等奶奶来学校给她。

有天,村子里跟她同龄的小朋友跟她闹翻了,到处讲她奶奶其实是她妈的事,用这个事笑话她,说她捡垃圾臭,说她有个八十岁的妈,一群人要孤立她。

冬茵很难过,但是她不怕,她有奶奶,她还是去捡瓶瓶罐罐,还让奶奶别来学校,她怕别人也笑话奶奶。

可是奶奶还是会来学校,她带很多漂亮的月季花给班上小姑娘,送月季花的时候,她就让小姑娘们跟冬茵一起玩。

那段时间冬茵特别骄傲,她觉得自己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她奶奶会天天来送花给其他小朋友,别人的小朋友都没有这样好的奶奶,而且那些花很多小朋友都没有见过呢,她从课本里看到,月季跟玫瑰长得好像,就吹嘘那是玫瑰花,一朵要很贵。小朋友也都好羡慕她,自然而然的以为自己收到的是名贵的玫瑰花,每天把废纸和瓶瓶罐罐存下来给她奶奶。

小时候过的无忧无虑,虽然会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但她都是转头忘记,不会因为未知的事情而焦虑难过。

直到初中。

奶奶快九十岁了,老的走不动了,她不能像以前那样到处走来走去,也不能去捡瓶瓶罐罐了,但是她还是会拄着拐杖去喂鸡喂鸭,卖鸡蛋卖鸭蛋给冬茵存钱。

冬茵很早就知道挣钱不容易了,未来的路很难走了。

奶奶跟她说,不要在学校捡瓶子,免得同学笑话,她会想办法的,但是冬茵不怕,笑就笑吧,她只怕奶奶操劳过度,想让奶奶享享福。

初中语言暴力、校园暴力随着青春期到来格外严重,冬茵很害怕,她经常碰到,别人笑话她都安慰自己没事,她安慰自己还有奶奶陪着她。

读书、捡废品、读书……

只要读到第一名就有优待。

老师不会严格要求她在学校吃早饭,她就能省下一笔早饭钱,老师不会严格要求她中午待在学校,她可以去捡瓶瓶罐罐,老师还会帮她向学校申请补助,只要她足够优秀,学校还能免晚餐。

她读书,得很多奖,拿很多奖励。

那天正好元旦放假,她就想着多捡一点瓶子,卖了钱可以买一根棒棒糖给奶奶尝尝。

她捡啊捡啊,捡完了买好东西跑着回去,村子里的大狗追着她跑,不停地冲着她咆哮,她害怕极了,她跑到家门口,看着一群人围着说话。

冬茵心里很不安。

一个村民扭头跟她说:“冬茵,你奶奶走了。快进去看看,你奶奶眼睛一直闭不上。”

冬茵走过去,傻呆呆地把奶奶的眼睛抹上。

她一滴眼泪没掉,哭不出来,从知道奶奶的死讯,到奶奶下葬,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从那之后,冬茵就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睡觉、读书……一个人做很多事情。

太阳挂在她们头顶,浅薄的阳光抵不过冬天的寒冷,但是它来总比不来好,总会有一丝温暖。

冬茵用力抿着唇,手搭在膝盖上,她穿着黑色裤子,再过一会儿,她的裤子会吸热会很暖和。

她讲故事的语气很平淡,说到小时候的故事,她会很开心,这是她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快乐,她记得很清楚。

奶奶的月季花是什么颜色的。

粉色的,一株能开好大。

还有栀子花,可以扎在头发上。

“很开心的。”冬茵说。

落在她们耳朵里就觉得很难过,她们过得都很幸福,幸福到以为世界上的普通人都这么过。

真的很荒唐,很意想不到。

楚凝安忍不住问:“那你奶奶三个儿子,他们对你怎么样。”

冬茵伸手给她们指,小土房旁边有两个二楼层的房子,“白瓷砖是三儿子的房子,红瓷砖是二儿子,进村那家平房是大儿子的房子。现在她们都不在家里住了,他们搬进城里去住了。去年清明回来了一次,元旦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吧。”

至于怎么样,冬茵想了想,“他们对我奶奶还行,就是会经常指责我奶奶养我,奶奶在的时候有好吃的会分奶奶一些,会给奶奶买衣服。”

“对你呢?”谢茗君问。

冬茵说:“对我……也算好的吧,小时候她们家孩子有不穿的,穿不得的衣服会给我穿。”

她定义的好,别人给她个袋子她都觉得不错。

冬茵声音小小的,她又说:“大家都说我没良心,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良心。”

“嗯?”谢茗君不解。

冬茵继续说:“我奶奶走后,他们商量过该把我怎么办,商量怎么养我。那时候正好给我奶奶办葬礼,她们让我拿两千块出来意思意思。”

“两千块!哪来的两千块,你不敢骂我帮你骂,你那时候才多大,十三还是十四啊?就让你一个人生活?哪怕你是你奶奶捡的,你上了他们家户口,他们怎么也得照顾一下你,就扔着你不管,还好意思说你没良心?他们就没点同情心!他们太狠心了!”楚凝安愤怒地骂着,骂着骂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还好意思问你要两千块钱,你哪里来的钱,就算你有钱,也不能把你的钱拿走啊。”

冬茵眼睛也有点难受,她吸了一口冷空气,“那时候我奶奶有些钱,她把牛把猪全卖了,攒了快三万多块钱,她全给了我。”

“可能是奶奶已经知道了时间不多了,她就叮嘱我,那些钱是给我念书,给我买衣服买糖吃的,谁管我要,我都不能给出去。哪怕以后叔叔找我说要给她买棺材,这钱也一份不能给。”

老太太猜得挺准,她走了没多久,那三个儿子就管冬茵要钱,他们算得很精准,算到了老太太有多少钱,想让冬茵拿出来一个人分一万,以后他们三家把冬茵当妹妹养。

冬茵没给,一分钱都没给。

“我奶奶说,大人不会向小孩子求助的,不管我多大,向我求助、管我要钱的都不是好人。还说,我如果以后一个人住,谁都不要信,要好好照顾自己。后来呢,我初三要升高中的时候,我三叔病了,管我借钱,说要去治病,说我奶奶在的话一定会拿钱给他治病,还说他之后一定会还给我。我没有给,我拿去读书了,后来他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病了多久别人骂了我多久。说我没良心,说我奶奶要是知道我这么狠心,知道我有钱不去救她儿子,一定后悔捡我回来,一定后悔当初没掐死我。”

冬茵说完这件事,她就很着急,她怕谢茗君她们也这么想她,不等谢茗君她们说话,她哆嗦着解释,“我当时也想好了给钱的,但是有次我听到他们说,这个钱就是他们应得的,连我住的房子也是他们的,是我拖累我奶奶,霸占了财产,奶奶什么都没留给他们。可是奶奶跟我说,他们的房子都是奶奶出钱修的啊。奶奶说那个牛圈是留给我的……他们想要我所有的钱,想要我出去打工,我就不敢给了。他们拿走钱我就没钱读书了,我就要烂在这里了,就得去工厂打工,到年纪就给我说个人家让我结婚生孩子。我当时真的很害怕,特别害怕。他们一边让我给钱,一边让自己两个孩子去城里读书。那些钱就是我用来读书的,我从来没乱花,我都是用来当学费,饭钱都是我捡瓶瓶罐罐赚的。”

她解释了很多,闭了闭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时间过去这么久,可是想想还是会很难过。”

谢茗君手落在她头发上,轻轻地揉她的头发,又握着她的手。冬茵忍了很久,她憋着没掉眼泪,“后来我三叔好起来了,他说他就是憋着这口气,要好好活下去,就是让我看看什么叫有良心的人。后来他家里的确过得不错,他拿工程当老板了,很早就搬到城里了。”

老三家过得有多好,冬茵当时的行为就显得有多可恨,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她,觉得她是白眼狼,三个叔叔慢慢地都搬走了,也不再管她。

当然,也没管过她。

“冬茵。”谢茗君认真地看着她,说:“你做的没错,你奶奶说的很对,大人有自己的办法,他们亲戚朋友那么多,根本就不缺你一个,更不缺你那一万块钱,他们只是觉得那一万块钱是应得的,仗着自己生病管你要而已,这些人都是垃圾。正常做法是,哪怕他们生病了,也不应该惦记你的钱,你那时候并没有给他们添负担,他们也不应该麻烦你。说白了那些人就是自私自利,真的想对你好,当初就应该给你上户口,而不是让你奶奶一把年纪,去求着人把你的户口落在自己名下,而不是让她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楚凝安也说:“是的,不管你做的对不对,首先,他们就没做对。”

冬茵用力点头。

还有很多事冬茵都没说,太细节了,说出来特别会很难过,她不太想陷进去。她深吸口气,再用力深吸口气。

冬茵遇到事情就会把自己缩起来,找一个空间把自己缩起来,然后疯狂的安慰自己,一直安慰自己,把自己从泥沼挖出来。

现在也是一样,她其实很难受,不想把这些事讲给别人听,她知道自己很惨,这么多年把自己安慰好了,告诉自己今天、明天、后天都能看到太阳。

她就很害怕别人跟她说,冬茵你好可怜啊,你怎么这么惨啊,听这种话,她总觉得好日子不会来了。

久而久之,她不愿意告诉任何人她以前的事,别人问她,她也假模假样的回复,啊,是这样的,我好像是挺穷的,我好像一直都这么惨。

时间太久了,我快忘记了,我已经忘了,我过的特别开心,苦日子已经过去了。

实际呢。

她清楚的知道,忘记不了的。

从下飞机,她扭头看看落地的飞机,看看面前熟悉的乡路,看看熟悉的青砖绿瓦,她就知道噩梦随行。

她真的不想回到这里,但是奶奶在这儿,她必须得回来,她只能拍拍身上的灰,擦擦鞋子上的泥,用最好的姿态走回来。

也许。

也许别人就会说。

哇,那个冬茵做得是对的,她混好了,那几个亲戚活该日子过得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她压根没有那么坦然,她还在想,很卑微很俗套的想着,她要大杀四方把所有人踩在脚底。

如果,能做到……

冬茵摸摸脸,她双手托着下巴,把深吸进去的空气吐出来。那她不会被自卑如影随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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