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抽出了手，往后退了几步。
她脸上的皱纹一寸一寸的皲裂，如蛇皮脱落，大片大片的凝聚成深沟似的纹路。
她抚摸着自己的脸，垂下头。
酒神伸出手，却又迟疑了。
手里残存着的温度，让他觉得不真实。
一切都不真实，怎么会……怎么会再见到她！
怎么会再见到他的妻子？
过去太久太久了，想起来，他只记得她的尸体，曾经那个美好的女子，孤零零冷冰冰地躺在他面前，毫无温度的死去……
他们俩在一起的过往，如碎片，如残渣，早已逝去。
剩下三位神官，见到的却是天界失踪千年的公主！
一个个惊得不敢做声，又听见白雪和酒神的话，更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原来，千年前，公主恋慕凡人的故事，是真的！
那时候是上任帝君厉恒掌权，厉恒在位时期，三界等级森严，凡人是无法飞升成神的，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
直到顾寻打败厉恒，制定新规，才有凡人修仙之事。
酒神便是第一批成仙的凡人。
到如今，他们弄不清楚，为什么公主会是酒神凡间的妻子，为什么她会失踪千年，为什么会入魔？
白雪噙着泪，她身子恍惚摇晃，仿佛一阵风能将她吹倒，她再也没有力气，掩饰剧烈的颤抖！
“你会不会好奇……我为什么还活着？”
眼泪在她眼角摇摇欲坠，她擦了擦眼角，将手摊开，布满皱纹的手上是错综复杂的经络，仔细一看，每一个经络里爬满无数细小的血虫！
“噬魂蛊！”
酒神往后退了半步，恍然大悟地逼视着她，“噬魂蛊！你用天界禁术噬魂蛊！你将自己魂灵献给了厉恒！”
“你不是活着……而是……”
“永远不会死去！”在她闭上眼的那一刹那，往事浮上心头。
酒神几乎站不稳，他死掐着手心，勉强保持着清醒！
白雪一声叹息如飘散的烟尘，转瞬消逝，她苍白唇瓣微张着，娓娓道来。
“你记不记得很多年前，你第一次见我……”
酒神想起往事，目光一分一分黯淡下来，“那年收成，我赶集回来，下了一场暴雨，街上的人都跑回家去了，我看着你孤零零地站在接头，浑身被雨淋湿……”
“你揣着赶集换来的银子，给我买了件蓑衣……”
白雪缓缓说着，又看向他，“后来，我一有空便去地里找你，陪你农作。”
“是啊，那时候，你说你是离家出走的富家千金，你说你不喜欢锦衣玉食，就喜欢田野里稻谷飘香，一望无际的农田如海，广袤无垠，你说你喜欢自由自在的……”
“直到有天，你说……你要娶我为妻……”
酒神哽咽着，心口如刀切斧凿一般，疼得发麻，“你记不记得，我们说好……依山为家，日落而息，一起终老……终老山林，还有我们的那头黑牛，你和我说，一家子永远在一块……”
他一字一顿，每说一个字，白雪的眼泪便落下一滴。
“永远在一块……多好啊……多好……”白雪咬着唇瓣，硬生生地咬出血来！血丝布满的眸中氤氲着泪，“我是神，神如何和凡人终老？我去求父君，求他破格升凡人为仙，他把我关起来，他说我痴人做梦，说神和人永远都不能在一起！”
“神和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她嘟囔了句，回头看向顾寻，眼中充满钦羡和敬佩，“若我再等等，等到帝君打败父君就好了。”
顾寻轻叹道，“你用噬魂蛊，献祭自己一半的魂灵，求厉恒提他上天界？”
“不！”
白雪几乎是趴在池边，恨得咬牙切齿，“我只想他把我贬为凡人！”
酒神倏然瞪着眼，他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他无法相信，白雪为了他，都做了什么啊！她都做了什么啊！
噬魂蛊，天界禁术噬魂蛊，撕裂身体里每一寸经脉注入血虫，蚕食着血脉而生的蛊虫，吞噬灵力，悔其仙骨，一点一点的抽离魂灵，让灵力为下蛊者所有！
噬魂蛊一旦注入，不可逆转！
顾寻的眉死死皱着，瞥了一眼寒潭的方向，“他把你关起来……然后呢？”
“我不惜忤逆父君，殊死抵抗，”白雪摇头，眼底漾满落寞，“他扬言要杀了那个凡人，让我忘记他，忘记在人间的一切。”
她的手不由得攥了攥衣衫，始终低着头，“他杀心已决，我……我不能让他死，故此……我献上自己魂灵，受嗜魂蛊折磨只求父君放他一条生路。”
顾寻到吸一口冷气。
“父君他一生想做的事，想杀人的没有做不到的，”白雪继续说，“我不怪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界，他不敢，也不能为了私情打破天规。他曾对我说过，若没有三界坚不可破的规矩，没有圈地为牢的束缚，没有相互牵制、相互利用，那么，三界将一片混乱……”
顾寻沉默了，最终点了下头，“他说的对。”
多年前的他不明白，如今的他，明白了。
“不过，父君的手段……着实狠厉，他做的事……实在毒辣残暴，”白雪叹了声，“他与帝君你不同。”
提起厉恒，顾寻没有言语。
“噬魂蛊反噬，你……”顾寻迟疑了会，惊讶地望向西宁，“是你替她压住了蛊。”
“嗯。”西宁面色沉静，墨眸紧紧凝着白雪。
“接下来……接下来如何？”酒神错愕又艰难地对上她的眼睛。
“父君终是不忍，答应我愿助我成凡人，只是……”她沉默地低下了头。
“只是什么……”酒神没弄明白，扑扑楞楞地冲到白雪面前，握住她的双肩，“那为什么……为什么后来会……为什么！”
他震怒的眸里被血丝染红，痛心疾首地抱着他的妻子！
他不信，他从来都不愿相信，心爱自己的妻子会爬上别的男人的床！会对他弃之不顾！
那是他最心爱的人啊！
“噬魂蛊没能让我如愿，反而折磨的我痛不欲生……”白雪猩红的眸光望向酒神，伸手捧着他的脸。
“父君操纵不了噬魂蛊，甚至……出现倒行逆施的情况，它吞噬了我的魂灵，将我法力抽走，同时会将父君的法力强行灌注在我身上！父君是天界之主，他不能出事，所以……只得将我杀死！”
白雪紧紧咬唇，唇畔被咬的血肉模糊，她剧烈地抖动着，眼泪早已干涸，手捧着他的脸，心痛欲裂地喘着气，“他派人演了一出假象，让你对我彻底死心，让我们再也无法回头！最后……在你面前，亲手杀了我！”
酒神恍如雷击，瞳眸瞪得不能再大！
那个人，死在他面前的妻子，他心灰意冷的以为她偷情，以为她不要他了，以为她真的移情别恋爱上他人，以为她嫌弃他出身穷苦，以为她厌烦了和他过苦日子……
他以为，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终究与他无缘，他们所得到的美好时日，只是一场梦罢了。
梦终究会散的。
可是，当她告诉他，告诉他这一切的真相！
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
他不敢相信地倒在地上，睁着眼看她！
为什么？真相会这么痛！会这么痛！
为什么她要经历这些痛不欲生的事！
她是公主啊！她是帝君的女儿！她是神女！她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公主！被神官喜爱，被父君捧在手心里的天上仙女！
为了他，一个破农民，一个住在破房子里，只有一头牛，朝不保夕，穷困潦倒，哪怕死在路边，都没人会看一眼的穷人。
一件蓑衣，一场雨，害了她一生。
让她一生倥偬的岁月，变得残破不堪。
而他们，也无法回头重来。
值得吗？这数千年孤寂，这饱受痛苦折磨的千年岁月，值得吗？
为了他这种烂在泥泞里的人，真的一点也不值得！
从神女跌入地狱，成为令世人恐惧的魔，而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却飞升成神，受尽荣尊！
本该属于她的荣华，被他取而代之，本该他承受的泥泞血坑，却让她跌落其中……
可笑，真可笑！
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难道说，这就是三界存在的秩序？肆意混乱，毫无底线！
白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脸上浮现的那抹笑像极她第一次见他那样。
“我没有死，原来，中了噬魂蛊的人，是不会死的，父君去后，下蛊人不在了，噬魂蛊不会再反噬，只会日日夜夜重复着万蛊噬魂的痛苦，但我……”她缓缓笑着，用最轻松的语气说道，“我不后悔。”
每一个字，都撕裂着他的心脏！
她不后悔？为什么不后悔？为什么不恨他！她就应该狠狠地恨他才对啊！
她难道不该恨他怨他永远不要原谅他吗！
他后悔了！
他是个傻子，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数千年，以酒麻乱心智，只有醉里做梦的时候，才能想起丁点美好。
他时常怨念老天，为什么要对他这样残忍，为什么从来不曾给他一丝一毫的温暖！
为什么，又要将他仅存的美好撕碎！
他这数千年来，什么都没有做！他就是傻子！
不，不对，他做了，他做到了恨她！
他恨了她多少年？他恨了她多少年啊！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经历的痛！
噬魂蛊的痛！万虫钻骨的痛！被心爱之人痛恨，误会，遗弃，甚至……
死在所爱之人面前……
死前还要承受着他的冷漠，他的厌恶，他的怒骂……
此时此刻，他后悔了。
他攥着自己的心脏，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把魂挖出来给她！
他害怕，他恐惧。
他真的后悔了，他哪里配得上她的好？一点一滴的好，都不配啊。
他多想回到数千年前，他一定一定不会认识她，一定一定不会买蓑衣送给她……
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再和她有丝毫牵扯。
这样的她，才有一个明媚的未来！
她会有自己的宿命，重新的人生，一个不会被他所累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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