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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古路无行客

圆月,亮得不可思议。

大地毫无防备,舒展着厚重宽广的身躯,敞开了怀抱。

“我活得好好的”,叶惭似是觉着笑面的话匪夷所思,“做什么非要横着出去不可?”

清啸一声,一柄精钢锻造的冥刀自一众笑面之中飞出,直刺向叶惭心口。

“我的佩刀,借你一用”

“多谢”,叶惭仿佛从未离开原地,也未见他有何避闪之举,不过一抬手,刀身调转,手已轻握刀柄。

“好”,只一字,无甚情绪,笑面们退散几丈之外,并不离去。

叶惭转了几下刀,略略熟悉了兵刃在手中的感觉,而后矮身将手探入池中,搅乱了半池月。

再缩回手,掌心已躺了七八粒圆润水凉的石子,月光自指隙漏下,复归池中,叶落归根。

夜风轻柔细暖,不似在那华山之巔,深砭入骨,迫人清醒。

却是怀恋。

石子抛起,向月而去,尚未褪去的水色,如一颗悠悠悬起的光露。

光露去势已老,挣了挣,蓦然坠下。但它并未落回掌心,第二粒光露跳起,彼此撞于一处,将其向一侧击了出去。

打向林尚瑧右肩。

势头迅猛,几乎是眨眼便至。

而后,光露穿了过去,林尚瑧的身体变得透明轻薄,慢慢消失了。

笑面们上下跃动着,聚在一起。

叶惭仍在原地,刀刃向内。

一片叶自眼前荡下,碎裂成粉。

手中石粒接连打出,只听得石子相撞之声不绝于耳,眼前幻影浮动,一白一灰两道影子相映相融,交织纠缠。

笑面们的目光紧紧随着,试图从中瞧出两人的破绽。

正焦灼间,两影乍分,冥刀划过池水,带起一泓清流,绕过叶惭指尖,缠住了赤金软鞭。

一笑面歪了一边,“他……竟将水流……”

语犹未毕,赤金软鞭旋动起来,反客为主,倒缠了水流,愈缚愈紧,林尚瑧手腕顿转,水滴四散,炸裂开来,尽数扑向笑面们,奏出晚夜乱章。

石粒冲破雨幕,认准了林尚瑧胸前与手臂七处大穴。只见金赤游龙旋绕腾飞,将七颗石粒俱都吞吃入腹,尸骨无存。

游龙未歇,冥刀已至。

刀光,鞭影。刚欲摧折柔,柔欲绞碎刚。

“那个林尚瑧”,笑面旋出一道澜,“当真是又瞎又聋么……”

铛!

刀与鞭击在一处,竟是金戈之声。

软鞭迅速卷上刀身,叶惭压下手腕,冥刀一沉,扯着软鞭坠落,林尚瑧被迫向前俯身,这一刹,叶惭的手已将触上他的颈后。

林尚瑧当即矮身避过,一手撑地,双腿橫扫过去。

这一双踢,力道本是非同小可,先前在往来客栈,便直接踢穿了足有两尺之厚的砖石屋顶。但此刻用在叶惭身上,自然已减去了七八分。

哪知叶惭并无避开的打算,林尚瑧的一条腿已贴至他的腰侧,纵然只有两三分的力道,可若是硬生生地挨他这么一脚,便是不至内伤,也要断上两根骨头。

林尚瑧觉出他的异样,凌空一转,强断了这一击,不料还未稳住身形,叶惭已在身后,冥刀抵住了他的后心。

“是我胜之不武,莫要记恨我……”

这句话,叶惭是说出口的,又是耳语之声,林尚瑧并不会听到。

一声哨音自叶惭口中发出,身后一树树梢悄然现出一个人来,直至他开口,笑面们方才惊觉,当即便要出手。

却听一笑面忽然喝道,“莫要动!”

几只笑面生生顿住。

那笑面又道,“你们仔细瞧瞧头顶”。

笑面们抬头,大片树影遮蔽下,光影错落,不见异状。

月光自缝隙溜下,正落在一笑面上,“银丝!”

于是,他们蓦然发觉,不知何时,头顶竟已密密地布满了银丝,几乎覆盖了整个庄园院落。

“你想好了?”,头顶那少年郎瞧也未瞧他们一眼,那明镜般的一双眸中,只容得下一人,“我不会再回来了”。

“那便莫让我寻到你”,冥刀一转,叶惭迅疾出手,点了林尚瑧四肢穴道,不待他再反应,当即将其一挟,凌空甩了上去,“带他走罢”。

丝网倏然洞开一方天地,一道疾影掠过,将林尚瑧稳稳接住。

与此同时,六只笑面随之跃起,几乎是紧贴在林尚瑧之后,却不知怎地,忽然齐齐顿住。眨眼僵持,又一齐跌下来,重重砸在地下。

只是跌下的,并非六个,而是十二个。

六个人,皆被拦腰截断,断面整齐平滑,坠地的那一瞬,瞧得见骨肉咬合,血脉贲张。

而后,殷红喷涌而出。

“救……”

洁净的地面拖出六道红痕,六只笑面嘴角拉扯到极致,十二只孔洞中,深不见底,已没有了光。

战栗,愤怒的战栗,亦是三魂六魄中生长出来的恐惧。

“杀了他们!”

笑面成浪,潮水一般地涌了过来。百十把冥刀出鞘,吟成死诀,震人心魄。

并起数声惨呼,方一响起便又戛然而止。

原来七八笑面想要凭借自己手中利刃,劈断头顶这一瞬便夺人性命的致命罗网。只不料,这根根银丝竟似长了眼睛一般,勾连变换,进攻退守,七八冥刀全部扑了个空。不待他们再变下招,银丝复又绷回,来势更急,自所有方向而来,笑面们避无可避,退挤在一处。而银丝亦至,刀切豆腐一般地穿过了他们的身体。

惨叫声顿止碎裂,连同他们的躯体,笑面碎作几十片,黑色的底泛着一层沉钝的油亮之色。

但这当儿,又是几只笑面涌上,两把冥刀啮咬住一根银丝,第三把自间隙劈来。

啪。

银丝断了一根,而后,又断了一根。

“还不走?!”

丝网已破开一个口子,两只笑面钻了出去。

一道凌厉劲风,冥刀自叶惭手中脱出,急追过去!

落在后头的那一笑面早有防备,借着格回冥刀的力,一跃而出。

未想到,就在两只笑面跃出口子之时,三柄剑迎面刺下!

不及思考,两笑面立即抽刀格挡,却也因此滞住了身形,身体一沉,又自丝网之间坠了下去。

丝网重又细密网织。

“什么人?!”

“说了你又不认得,何必来此一问?”,应声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一身利落打扮,将其天生的柔美之气敛去三四分,“你白问,我白说”。

言毕,又回问身旁一人,“这双剑,看来你用的很称手呢”。

“日后若能再见老窦,定当好好谢过”

“胡闹!”,霎时一影闪身而来,是叶惭怒斥,“谁要你们回来的?!”

回来的两人,自是沈寻与枕星河。两人本应在林尚瑧带走神手后便立即离开,却彼此心照不宣地,谁也未有离开的意思,只换了一处更为隐蔽之处,暗自瞧着,静观其变。

“不敢当”,笑面将三人围在中间,愈迫愈近,沈寻啧声道,“若论胡闹,哪里比得过你”。

碎裂的尸骸将五感冲至极致,枕星河缓了缓神,好容易才将剧烈震荡的情绪捺下,“大哥,跳已跳进来了,想要再出去,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既是知道,便……”,叶惭未说下去,叹了口气,“罢了”。

枝桠轻轻一晃,那少年郎挟着林尚瑧,已很远了。

沈寻轻轻道,“岚岚已支持不了多少时日了”。

叶惭背对站着,什么也未说。

花叶簌簌而落,青绿的,澈蓝的,火红的,暗黄的,甚至是焦黑的。

世间千百颜色,俱都在这庭院之中,凋零坠落,却又在叶惭手中焕发生机。

在沈寻三人身周,悬着一条奇异的缎带,这缎带以水与花叶结成,又镀了一层月光,相互缠绕,旋转延伸,生长着,飞舞着。

花叶仍在落下,池水不停地向上旋出,蔓延至每一处,整个院落,已成为一副巨大的,循环往复的不死画卷。

不止笑面们,沈寻与枕星河亦不由呆住,就在这一刹,寒光自沈寻身后迅疾劈下!

剑快,花叶更急,在沈寻闪身抬剑之时,那缓缓旋绕的缎带内乍然飞出数片木叶,拢住了那道寒光。

而后,“夺”地一声,一把冥刀扎进了几丈外的一株树中,直没入柄。

那失了刀的笑面怔在原地,还保持着挥刀斩下的姿态,沈寻哪里给他反应的机会,冥刀脱手之时,沈寻手中的剑已距其咽喉不及半寸。

但这一剑并未刺入他的咽喉,笑面的脖颈仍旧完好无损,在最后一刹,沈寻橫了剑,以掌劈了上去。

那笑面向后砸了下去,至少几个时辰,是再站不起来了。

回头间,已是一片花叶之海,百十个笑面被缚其中,冥刀织成光幕,碎花断叶铺了满地,将先前血腥可怖虚虚掩住。

枕星河绕在叶惭身周,奋力挡着自花叶中脱身而出的笑面们。

落叶飞花,盈了漫天,却已愈坠愈多,沈寻与两把冥刀格在一处,难解难分,明明热汗蒸腾,却只觉后背生凉。仅仅两人已是这般难缠,若非叶惭以叶海花浪将其多数困住,百十把冥刀一齐攻来,当真是十死也无生了。

只是这一招’芥子须弥’极耗内力,缎带束缚对方之后,立即释形为笼,而后花为刀,叶为剑,一刻不停地轮转攻击。攻击并非致命,却已足够令被困者丧失行动之力。每一朵花,每一片叶,皆需极其精准的操控,困锁者愈多,需操控的花叶便成倍增长。

眼下叶惭困住百余人,操控的花叶几乎是成千上万,笑面不时便坠下一个,可花叶凋零却更快。这些人皆是冥无卫中一等高手,以一挡百,叶惭渐显力不从心。

花叶之笼一个接一个地被破开,缎带布满了裂纹。

脱身而出后冲向叶惭的笑面愈来愈多,沈寻与枕星河一刻未敢放松,两人身上虽皆有缠绕过来的花叶缎带为盾,怎奈对方实是难以对付,三人为一行齐攻,令人分身乏术之时又将彼此死角防护得密不透风,难破其阵。

沈寻堪堪避开一把冥刀的刀锋,左肩与后背皆被破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半边衣裳浸成暗红之色,她被三人逼得节节后退,笑面在眼前晃动不休,令人目眩。

方格住劈至面前的一把刀,另两把便分别自她两侧一上一下攻了过来,而身后,又是三只笑面脱笼而出,朝她斩了过来。

当机立断,沈寻脚尖轻点,缥缈灵诡的身法再现,手中之剑寒光游动,所过之处,血不留痕!

两只笑面无声倒下,又见剑舞龙吟,浑身浴血的枕星河双剑换招,招招致命,沈寻身周已无人可近。

“叶惭!再手下留情,我们便要死在这里了!”

笑面们又围了上来,缎带破损更重,花叶之笼已毁去半数。

悠悠琴声忽自头顶响起,婉转清越,破开迷障。沈寻与枕星河一瞬恍惚,而后猛然惊觉自己轻易动弹不得,那悠扬的琴音不知何时变了调,诡异莫名,摄人心魂,竟引得全身真气倒转逆流。

七八冥刀倏然而至,刀刀夺命而来,却尽数被花叶消去攻势。

“啧”,长发白衣的乐师摇头,“百十来人被一人牵制至此,冥无卫,真是一帮废物”。

身旁一文弱书生道,“他已是心余力绌,身上数处破绽,你还等什么?”

“他分心太多”,手指几拨,笑面们齐齐掩住耳朵,痛苦地低吼着,有几人向他所在之处疾冲而来,却忘记头顶丝阵,一池净水,腥臭不堪,污浊之色。

“莫要太过火,到底是冥无卫”,虽是责怨,却并无阻拦之意,“总要有个交待”。

“那是你的事”,细长手指揉过琴弦,“书生写下剧目,便该粉墨上妆,要戏子登场了”。

按弦罢,笑面七零八落。

缎带残破断裂,犹自生生不息,将三人揽于其中。

叶惭的左眼眼底渗出几丝殷红,目光扫过上头二人之时,殷红缓缓淌落。

“怎么?担心了?”,乐师抚着一把新换的古琴,上好的木料,极品的琴弦,蕴藏的故事,皆令琴音无可比拟,“孔神针那假面菩萨,应是会留他一命,你若支持的久一些,说不定能再见他一面的”。

指尖轻轻蹭去温热,在脸侧晕染开来,“他确实会留他一命,因为他从不杀人”。

乐师顿了顿,笑道,“你我言之的’他’,似乎并非同一人”。

叶惭并未接下去,只道,“池水已浊,为人之刀,终是案上鱼肉”。

乐师置琴于膝,指尖轻抹,“此话或许不错,可你见不到那一日了”。

琴弦动,冥刀起。

花叶飞,寒剑舞。

为生,一者为夺,另者为护。

这世外之地,谁知一场生死之战。

千百年后,尽数掩埋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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