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噩耗

一大早，清圆背着书包校门往校门口走，看到林可薇站在校门口有些焦急地徘徊张望，心中就有了猜想。

“嘿！”清圆提高声音，故意吓她：“你又忘带啥了？”

林可薇被吓得一激灵，反应过来是她，忙伸出食指竖嘴巴前面，还左顾右盼，把清圆往旁边拉：“小声点小声点，别让做值周的听到了。”

接着语气就软下来：“清圆~，帮我借红领巾。”

清圆给了她一个包在我身上的眼神。

学校规定，每进校门都要由值周人员做检查。红领巾、小黄帽和胸卡缺一不可。如果没有佩戴齐全，就会被记名字，扣相应班级的分数。

这分数会影响到班级的流动红旗，小学生集体荣誉感强，为了不被扣分，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谎报姓名班级，有的在校门口小商店掏钱补买缺少的配件……

清圆要做的是进校门借一条红领巾，再带出去给林可薇。

林可薇忘性大，丢三落四时有发生，清圆帮她补救过几回，做起来熟门熟路。

她都没往班里去，进校门后就在附近打眼一扫，果然有本班同学。

一说缘由立马得到一条红领巾。清圆把红领巾往书包里一塞就转身出校园。

被值周人员拦住的时候还能面色不改，镇定说出早就想好的理由：“我忘买饭了，出去买个饭。”那人看她两眼，还是放她出去。

林可薇系红领巾的时候，清圆就在旁边的流动摊位上买了杯豆浆。

我这也不算说谎，清圆心想。

同一天的数学课，林可薇被提问，非常非常简单的题，可她始终一言不发，惹怒了王霞老师，被罚站到下课。

课间，清圆问她为啥不吭气。

“我刚吃了个这么大的糖”林可薇说着，用手比了个直径两厘米的圆：“谁知道她会叫我，这糖我放中间没法说话，放旁边会鼓一大块儿。”

“我不能说话，让她知道我上课吃东西，后果更严重。”林可薇总结。

“说不定她就是看到你吃东西才提问你。”清圆想了想说道。

“有可能。”林可薇心大，下了课就过了被罚站时的那股羞耻劲，只是觉得有点倒霉：“你说我是不是脑子抽筋，怎么会在她的课上吃东西。”

“这没啥。”清圆看她情绪还好，半安慰半取笑地说：“大人不都说，‘人一天有三迷六忘七十二愣怔’【1】吗？你今天这才两次。”

“也是。”林可薇果然被安慰到了，也很擅长自我安慰：“谁还没个犯错的时候。”

清圆和林可薇不一起上学，但放学路上可以同行好长一段路，因此放学总是结伴而行。这天中午放学回家，清圆像往常一样与林可薇边走边聊，嘀嘀咕咕个不停，根本没注意到校门口来接她的亲爹。

其实，李成武不是天天都有空来接她。清圆也懂事，并不强求父母接送，而且放学路上有小伙伴陪伴，清圆对父母接放学的期待值很低，出校门根本不抬头、不找人。

这就给李成武接孩子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对李成武来说，这些小萝卜头们，穿着同样的校服，戴着同样的黄帽，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再加上，李成武有很多同事的孩子也在北街小学上学，在门口等清圆放学时总能碰到熟人。一不小心就会聊得热火朝天，十次有四五次都会略过闺女。

清圆走进家门，黄素芹和李修德吃了一惊，黄素芹问：“你爸呢，又没接到你？”

清圆还没回答，家里电话响了，李修德起身去接：“肯定是她爹。”

果然是李成武，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只听李修德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让你去接孩儿，孩儿都到家了，你走五里绕八乡【2】，绕没影了。”

挂了电话，坐回饭桌，对着儿媳妇和孙女李修德口气缓和了一些：“小时没娘，走哪话长【3】。不用管他，咱们先吃。”

……

这天下午放学是黄素芹来接的清圆，她常来接清圆，对清圆的同班同学基本脸熟，看到这些学生，就能大致上判断出清圆她们班放学了，那清圆就该出来了。

不少小同学也知道她是清圆的妈妈，还会给她通风报信：“阿姨，你家李清圆就在后面。”

黄素芹对女儿今天梳了什么头发，背了什么书包，穿了什么鞋子一清二楚，再加上清圆走路姿势像她的性子一样慢慢吞吞，不慌不忙，很好认。

她还总是在固定的地方等清圆，也能方便清圆看到她。

接到女儿后，黄素芹跟清圆交代：“到家了别多说多问，吃完饭妈妈带你去新房写作业。”

正常来说清圆吃完下午饭，是在老院写作业的，直到睡觉前才回新房，清圆觉得奇怪，忖度着黄素芹的脸色，轻声问：“妈妈，咋了呀？”

黄素芹看清圆小心翼翼的样子，意识到可能吓着女儿了，面色柔和了几分：“没啥，跟你没关系。”顿了一下，又跟女儿解释：“就是有个姑姑走了，爸爸和爷爷都很伤心，小乖回家要乖。”

清圆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清圆还在想，走了，走去哪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清圆睁大双眼，意识到，是，是去世了。

这是小小的清圆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其实还有满脑子问题得不到解答。但她朦朦胧胧的感觉到，别问。

老院这顿下午饭吃得很沉闷，清圆放轻动作，努力缩小存在感，眼睛却忍不住，看看爸爸，又看看爷爷。

李修德老爷子下午得知这个噩耗，情绪悲痛，面上还算稳得住，但喉咙口堵着一团气，甚至心脏都有点隐隐作痛，根本吃不下饭，只端了一碗米粥在手上。

这会儿怔怔的看着米粥，也不抬手喝。

“伯。”李成武也很悲痛，但老爷子已经71，不能放任他伤心，不顾身体，伸手往老爹碗里夹了菜，劝慰他：“先吃饭，先吃饭。”

李修德像在睡梦中被叫醒，恍恍惚惚，闻言还算听劝，机械地端起碗开始一口一口喝粥。

清圆跟妈妈回新房前的，没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地再见。

只在李修德目光看向她时，小幅度挥了挥手。

李修德浑身虚脱，只抬了抬手，算作回应。

“伯，我找人换好班了，明儿个一起坐车去姚家。”李成武一边给李老爹洗脚，一边跟他商量。

其实李成武心疼亲爹，不愿让他这么大年纪来回奔波。看这情况，知道肯定说不通，也就闭口不提。

“我晚上住老院，今儿个早点睡，明儿个一早咱就出发。”李成武继续安排。

李修德内心很忙乱，听着儿子一件一件安排才有了主心骨。

给老爹擦完脚，安顿他睡下，李成武去了趟新房。

一进门，黄素芹忙低声问他情况，他指了指清圆的卧室，摆了摆手，没多说啥。

只简单告诉妻子今明两天的安排，让她准备明天穿的衣服，再多备些钱。

黄素芹知道公公曾经收养过一个女儿，结婚时还有收到这位姑姐的礼。却没见过面，更没打过交道，不太了解情况。

有一肚子话想问丈夫，也知道不是时候，只能收拾好东西递给他，嘱咐一句：“注意安全，顾好咱伯。”

回到老院，洗漱完，李成武也没往西屋去，直接轻轻推开李老爹住的东屋门。

李老爹果然还没睡，听见李成武进门还转头看了他一眼。

“睡吧，伯。”李成武只得又劝：“姐不是还有个儿子吗，咱明儿个去看看他。”

说完睡在李修德脚头，怕老爹今晚睡不安稳，开始给他按腿捏脚。

李修德闭上眼，却还是睡不着，脑子里演电影似的回忆女儿李芳的点点滴滴。

她刚来李家时，也就清圆这样的年纪，那时她还叫张芳。

那是1968年，李修德和妻子赵桂兰结婚9年，没生孩子，就决定收养一个。有一段日子正托亲戚打听看谁家有合适的孩子，一天回家就见自家门口蹲着一个9岁大的女孩。

这女孩就是张芳。

张芳母亲跟李修德的大嫂是亲姐妹，多半儿是从他大嫂那儿知道李家要收养个孩子，就动起了心思。

她也知道自家孩子是个女孩，又年纪偏大，不符合李家的收养条件。就没知会李家，直接把孩子扔在李家门口，摆出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

李修德起初不同意。

赵桂兰见张芳瘦瘦小小，蓬头垢面，穿的破破烂烂，跟她说话就只会怯生生地看人，猜想这娃在家过得苦，动了恻隐之心。硬说这孩子合眼缘，说服丈夫留下她。

张芳家姊妹四个，张芳是老四，上面有两个姐一个哥。

张芳她娘在生了张春、张香俩闺女后，好不容易得了张强这个儿子，怀张芳时觉得时来运转肯定还是儿子，生下一看是个闺女，恨不得将她溺死。

这种情况下，张芳的境遇可想而知，常年挨骂受打，吃不饱穿不暖。

李修德还是长了个心眼，他找了个双方认识的亲戚做中间人，一块儿去张家商量收养的事，张芳他娘起初想赶人，声称张芳就是死在家门口也不会替她收尸。

得知李修德愿意收养张芳后，眼睛一转要收十块。李修德为人厚道，觉得她好歹把张芳养到这么大，没还价。

反倒是张芳她娘，见李修德给钱给的爽快有点后悔要价太低。又一想万一要多了他不养了咋办，能给一点是一点。

最终，在中间人的见证下掏了钱，还简单写了收养的证明，双方按指印。

张芳就这样成功转了户口改了姓，成了李芳。

说来也神奇，张芳来李家不到一年，赵桂兰就怀了孕。在1970年生下了儿子李成武。

夫妇俩都认为是张芳带来的福气，待她更好。

李芳也非常懂事，赵桂兰身体不好，李芳就洗衣做饭承担更多家务，照顾弟弟，照顾母亲，让李修德能安心上班，减少后顾之忧。

变故发生在1977年，这年张家张强年满二十，看上了姚家的闺女姚艳。姚家同意嫁闺女，但为了给儿子姚兴说媳妇，彩礼要的多，张家拿不出来。

张强他妈就提出了换亲【4】，这样两家都能娶成媳妇，还都不用拿彩礼。

但此时张春、张香都已经出嫁，换亲，换谁呢？

张强他妈想到了四闺女。

她想把四闺女要回来，李家怎么会同意，她就开始闹。

张强他妈为了儿子能结婚，相当豁的出去，她躺李家门口哭哭喊喊，胡编乱造说李家抢她的闺女；在赵家村四处拉人讲她闺女不孝顺不肯跟她回家；甚至找去李修德的单位……闹得李家鸡犬不宁。

不论李修德找谁来当说客，她都只认自己的道理，死咬着“朱姓朱来杨姓杨，猪肉长不到那羊身上【5】”，口口声声要李家还闺女。甚至声称愿意归还李家当初给她的十块钱。

且不说当年的十块与现在的十块是不是等价，李家辛辛苦苦养了李芳快十年，视她如己出，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

就张强他妈这种把闺女当货物，不想要就扔掉的态度，突然间来讨要闺女，李家人也察觉到这其间肯定有猫腻，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态度很坚决，不行。

李家夫妻还扛得住各方压力，但李芳扛不住了。

她接受不了因为自己害得养父养母被人指指点点说闲话，虽然她无法理解生母究竟要做什么。

她但孝顺又心软，心想，养母身体不好，如果因为这件事气出个好歹来，自己就真成了罪人了。

她私下里找了生母，得知是要换亲，觉得自己年满18，反正都是要嫁人，就同意了婚事。

李家父母得知此事时为时已晚，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

那个年代可不兴离婚，李家父母觉得劝闺女离婚更会害了闺女。

他们托人打听，得知姚兴的父亲姚传杰为人不错，在姚家村素有口碑，姚兴在山上采石场也有正经工作，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但李修德还是气李芳自作主张，拿婚姻当儿戏。

李芳嫁到山上姚家以后，交通不便，跟李家夫妇的来往逐渐减少。

1979年，赵桂兰因病去世，葬礼期间李芳没有按照孝子孝女的标准为她守灵，只是来了一趟，送了礼。

李修德当初就是看在妻子面子上留下的李芳，见妻子过世李芳礼数不全，觉得她白眼狼，养不熟，到底还是跟她亲生父母亲，就凉了心，感慨瓜要自种，儿要亲生。赌着一口气，不再主动联系她。

后来依稀听说李芳结婚多年没生养，到1991年才生了个男孩。

再来就是李成武1992年结婚的时候，李芳托人送了礼。李修德到底还是心软，以李成武的名义也托人给她捎了拨浪鼓等小孩玩具。

往后的日子里，随着李成武娶妻生女，李修德的注意力逐渐被转移，只是偶尔会想到李芳。直到今天惊闻噩耗。

听电话，得知李芳因胃癌过世，痛心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余，李修德肝儿都要悔青了，他抬手就扇了自己两巴掌。

他意识到李芳远没有他想象中过得好。

我怎么这么糊涂啊，他想，我跟一个孩子置什么气啊，我该早关心她的，这孩子得糟了多少罪啊……

寂静黑夜里，李修德展转无眠、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