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 章 第两百章

爱与恨都在时光里被慢慢消磨，初见时情绪涌来的极快，再见心底海浪翻滚，索性退去也快，如今无爱无恨，她只剩下一身疲惫苍凉。

非明在原地呆愣了大约五秒，时间久到西门吹雪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上前一步，像是打算问些什么，非明却已经飞快地瞎几把点头，然后从鼻腔里逸出“嗯”的一声，就脚下抹油地跑路了。

于是那句“你以前认识我？”就这样卡在喉咙里，没能吐出来。

西门吹雪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几乎可以称之为落荒而逃的背影，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得出什么结论，便向着楚留香点了点头，也回房间去了。

楚留香看着这一前一后离开的两个人，没说什么，一个人待在这里，吹着海风，看海面上的夜晚。

来的路上夜夜惊魂，如今才终于能放松下来，欣赏熟悉的夜景，也不知道甜儿她们怎么样了……

之后的几天里，非明一直窝在房间里养伤，身上的伤口都不过是皮肉伤，痛是痛了点，但不伤筋不动骨的，也就是当时血淋淋看着吓人，实际上恢复起来快极了。

等她出门时，船上好几人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西门吹雪也在外面站着，只是并不说话，而是看着海面波涛出神——非明看不见也能猜想到这样的情形。

当年西门吹雪也曾出海去飞仙岛住过一段时日，叶孤城的剑法便是在海边一日日练就的，身为他的对手，西门吹雪自然也去见识了一番，看看是否能从自然中有所感悟。

时间变了，世界变了，但人本质上还是那个人，有些事情他还是会做的。

他对剑道，永远保持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孜孜不倦地追求和探索着。

望见沐菲出门，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那日地底光线昏暗，她浑身浴血，满脸煞气，旁人被这气势所夺，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到她脸上。如今她披着深青色的长袍，及地长发披散开来，苍白的容颜沐浴在阳光下，是一种能夺人心神的美。

陆小凤先笑道：“沐姑娘，你伤好了吗？”

沐菲听见他的声音，脸上便扬起了笑，“嗯”了一声。她脸上没有了那斑斑血迹，和其他同样从岛下救出来的女子截然不同，看上去毫无阴郁，笑起来没有半点阴霾。

非明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她，她的内心在一次次磨砺中已经足够强大，不会被记忆中那些深切的黑暗所扰。

哪怕是旁边西门吹雪走过来对她说“把脉”，非明也只是安然地将手腕递了过去。

她如此平静从容，仿佛真的过去从来不认得一个叫做西门吹雪的人一样，以至于让陆小凤和楚留香都不由得怀疑是否当初的猜测都是自己的错觉。

只有西门吹雪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他作为直接面对非明情绪的当事人，很清楚她奇怪的态度。

但也只是怀疑，她明摆着死也不说，他也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去追问。

西门吹雪说：“我想挑战你，你意下如何？”

陆小凤在一旁目瞪口呆，恨铁不成钢，看着满脸写的都是“注孤生”的好友，简直操碎了心！

面对漂亮妹子，这么久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真是活该这家伙找不到老婆！

漂亮妹子对这句话适应良好，甚至很理所当然地想，果然是他，他就该说这样一句话才对。她原本还在想他这句挑战邀请能憋多久呢……对他来讲，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剑道是真的。

这家伙这辈子没有祸害孙秀青也挺好的，他还是不要祸害别的小姑娘了。

非明在他手上画了个“一”字，表示只有一次机会。

她年纪真的大了，不是当年情窦初开了，不想再因为剑道和他纠缠一辈子。

——所以，一次就好。

比一次剑，从今往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当年任务失败，从此非明的神生就仿佛分成了两段，如今虽然任务不是这个，但非明想给自己一个圆满。

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西门吹雪面色微微凝重，说“好”。

一次机会，他不会现在就挑战她。她曾经可是和西门吹雪一直待到了年老，他一辈子没有赢过她。后来武道一次次突破，如今不过二十来岁的西门吹雪，自然更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陆小凤在一旁问：“你们真要比吗？定什么时间？”

沐菲和西门吹雪比剑，他是不担心的，沐菲一看就是很有分寸的人，而且她比西门吹雪更强，这一场比试，应当不会让他失去任何一个朋友，所以他问的很轻松，也很坦然。

反正他也阻止不了。

西门吹雪道：“眼下还早。”

他的眼里因为压力而燃烧着熊熊战意，非明看不见，但想必是很好看的。

她喜欢西门吹雪这一点，他舞剑的姿态，和人对战的姿态，吹落剑上血花的姿态，都是让人着迷的。

非明庆幸自己现在看不见，其实当个瞎子也挺好的。

她轻笑一声，心想，等吧等吧，等个十年二十年再说，指不定沐菲的身体根本撑不到那个时候呢。

这件事商议完，西门吹雪脉也把完了，将她的手腕放下。在那双似月光凝结的皓腕上，一道深长的疤痕一路延伸至衣袖里，看得人很是不忍心。

西门吹雪却只淡淡移开目光，说道：“你的身体亏损很大，许多陈年旧伤虽然当时就治好了，但寿数也折损了。”

卧槽！这种事你何必现在就说出来啊！

陆小凤用眼神疯狂示意，希望他能对女孩子委婉一点，人家刚报仇没两天就要面对这种噩耗，你有想过她的心情吗？！

西门吹雪冷冷看了他一眼，说：“她知道。”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不需要委婉多言，她能用出那样的剑法，本就该是个心思通透的人。

非明只是安安静静地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从头到尾都好像只是听个故事，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也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身体。

陆小凤抚了抚自己的两撇小胡子，心想，这姑娘这态度，不会是心存死志吧？！怎么想都不对劲啊！

脑补过多是病！得治！

这边三人正“相谈甚欢”，那边已经有人走过来，询问：“沐菲姑娘，在下铁手，可以询问你一些事情吗？”

是个很温厚的男音。

虽然至今为止非明都不晓得这位捕头的大名，但听楚留香说过他的事迹，起码从为人处世上看，他是个不错的人。

至于楚留香的其他评价，都有待商榷。

楚留香和陆小凤的友人缘，真是不说也罢——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罪犯或者罪犯预备役，概率简直高的可怕！

他们俩这瞎交朋友的毛病真该好好改改了。

不过如果不这样，那就不是陆小凤了。

非明跟着铁手去了他的房间，被他引到桌前坐下。对方在船上带了纸笔，非明终于不用在别人手上写写画画了。

那终究是过于暧昧撩人了些，她无心招惹旁人。

他替她磨好墨，将笔递到她手边，又为她铺好纸，犹豫着问：“姑娘你能写字吗？”

非明挥笔就写了一个“能”字。

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心如明镜，笔该落到哪个位置心里都有数的很，这个复杂的“能”字被她写的相当秀丽飘逸，远比江湖上大多数人写的漂亮的多！

值得庆幸的是铁手对书法研究不多，若是换了已经下狱的金九龄来，只怕第一个就要怀疑她——一个不满双十的少女是如何才能写出这样一笔书法大家都未必能写出来的好字的？

看到这个字，铁手便放了心，温声征求她的意见，是否可以询问她一些有关蝙蝠岛的事情。

蝙蝠岛的具体情况楚留香他们自然已经跟他说过了，但有些事情还是问当事人更清楚。在所有救下来的姑娘里，沐菲是恢复最快，武功最好，意识相当清醒的一个，甚至连仇也是她自己亲手报的，全然不需要其他任何人帮忙。

从这点上来看，铁手对她十分钦佩。

但尽管她看上去很好，也不是他能够随便问起这件事的缘由，他不确定要不要这么快揭她的伤疤，或许等一段时间也不要紧，因此犹豫着询问了她的意见。

非明当然想尽快把这件事的后续处理好。

罪魁祸首虽然死了，但蝙蝠岛还有些残留的势力在中原，还有那些曾经参与过其中买卖的人，以及……沐菲这些年里的遭遇，都不是死一个原随云和一个枯梅师太能解决的。

还有更多更多的人，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双目失明的姑娘笑容轻柔，如海面上吹拂的一阵清爽的风，让人心生好感，她垂首写到：“不要紧，请问吧。”

铁手几乎可以想象到，若她不曾失声失明，声音一定会比风铃更清脆，眼眸一定会比星辰更璀璨，这样的姑娘，本该是被众星捧月的，而不是遭到这样的对待。

但即使如此，在经过这样的一系列事情之后，她仍然如此平和淡然，像是什么都动摇不了她的心志，任何东西都无法摧折她的傲骨。

铁手不由得失神片刻，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声音放缓，慢慢委婉地问起了她一些问题。

她听得出来他有刻意将语气放温柔，似乎是在照顾她的情绪，遣句用词都在心里一再斟酌才说出口，因此这场询问一开始更像是谈话，气氛平和舒适。但随着问题的深入，即使他小心避开了那些可能触碰到她心里伤疤的敏*感词，语气再如何委婉，本质上也不可避免的变得尖锐。

非明面上的表情一直都不曾有过变化，连字迹都依然清秀——即使这写下的分明是她这些年来的斑斑血泪。

她的态度是如此如此的冷静，但也正因为她不哭不闹不疯不狂，所以才有人忍不住为她的遭遇而怜惜和愤怒。

在铁手都有些不忍心问下去，语气艰难的时候，非明还摸索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安慰的笑。

铁手心里一酸，不好辜负这位女子的一腔勇气，两人花了很长时间，从沐菲的记忆里抠出来许多有用的线索，使得这场案子后续的追查更加顺利，没有白费她一番心思。

铁手对当今武林的了解毕竟比沐菲深，有些人沐菲一个瞎子只能勉强说个大概，他却能把人猜出来，顺藤摸瓜，想必能抓出一大串，甚至许多过往旧案也能在这里面找到答案也说不准呢！

问答完毕，铁手打算等再过一段时间再去问问其他被救出来的姑娘们。

但非明建议铁手最好不要去问了，如果非要这么做的话，那个跟着楚留香一起出来的，在原随云死前还踹了他两脚的姑娘也许还能问两句，但若是从她那里也找不到什么新线索，这条路子还是放弃比较好。

铁手转念一想觉得她说的很对，大概是非明的记忆太清楚了，甚至连每一个来过的人做了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以至于他居然一时忘记了，几乎很少有人有她这样的记忆力。

或者说，几乎不可能有这样的记忆力。

而这位有这样清晰记忆的姑娘居然没有疯掉，让铁手心里一时更是说不出什么滋味。

钦佩，感慨，心酸，怜惜……

他将桌上的一大堆纸收拾好，非明犹豫了一下，拿起一叠没有写过的纸对他晃了晃，然后指了指自己。

很显然是在问他，能否送些纸笔来？

铁手连忙点头，这才想起她跟人交流不便，也是这两日她昏睡着，他也一时忘记了。

“沐姑娘稍等，待会儿我让人准备新的笔墨纸砚，再给你送到房间里去。”

船在海上航行，其实会有轻微的晃动，她双目不便，行走虽然不成问题，但总不能叫她一个人拿这么一堆东西。

非明点了点头，笑着对他张口，依稀是“多谢”的口型。

她唇形小巧且饱满，本是诱*人，但唇色却淡而苍白，显出几分体虚病弱的姿态。

铁手将一沓纸整理好放在一边，为她推开门，想了想还是一路将她送回房间。

待到临走前，他忽然想起似的，问她：“沐姑娘可有想过日后要去哪里？可要回峨眉？”

她毫不犹豫地摇头，眉头终于轻轻拢起，带着轻烟般的愁绪。但很快这点忧愁便散了，她思索不过片刻，旋即展眉一笑，却是隔着虚空点了点他。

这一点像是点在了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