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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月华似白练般铺了满地，“景氣和畅”的牌子下，笼了一片沉沉的死气。
温客行形单影只地站在这阴凉的夜里，闻着隐隐的血腥味，却再不能从中嗅到复仇的喜意，反而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蓦地，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闯进这死一般的寂静。
‘阿絮，你不觉得这很好笑吗？’
前面的人大步流星，后面的人拿着把扇子追得费力，只能紧赶两步拉住那人的手臂。‘阿絮，你等等我，你怎么了？’
是……‘自己’和阿絮。
意识到又在梦中的温客行，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阴影里，旁观着记忆中的两人，如同看一场又熟悉又陌生的戏。
比起年少的周庄主，此时的阿絮因消瘦而显得更加坚硬挺立，如白衣剑般锋利的他就那么挥开拉扯自己的人，反手抵着对方的胸口将之推隔开去。
‘老温，怎么了？’略带病容的阿絮带着几分不能理解地反问:‘你真不觉得有何不妥吗？’
‘有何不妥？’温客行看着记忆中的‘自己’一脸困惑地打开扇子摇了摇，一言一行中皆透着对人命的漫不经心。‘横竖这群庸人都是作法自毙，我不过是填了一把柴而已。’
‘老温，我以前觉得你是装疯卖傻。’阿絮说着，眼睛隐不住那明显的失望之色。‘没想到，你是真疯！’
说完，阿絮就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果然吗，还是，人鬼殊途啊……
温客行就这样带着早知如此的悲凉，注视着被留在原地的‘自己’，那张比现在略成熟一些的脸上，本有些得意的笑容渐渐冷却，紧紧握了扇子，石像般僵在那里。
这一刻，两个不同时空的温客行，带着同样的悲寂，同样的静默，注视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周围的黑暗忽地如风般狂卷而起，似是要将那身背脊挺拔，身形却单薄的人吞噬个干净。
“阿絮！”即使知道这只是个梦，温客行也忍不住冲上前，穿过‘自己’，想要拉住那人。只是眨眼间天地间已尽是白茫茫一片，四具并排而躺的尸体旁，两人一站一立。
‘……但这安吉四贤，委实不能算坏人，如今遭受这无妄之灾，一并殒命。’
阿絮蹲下身子扣住‘自己’拿着半支断剑的手。‘温客行，你开心吗？觉得心里畅快吗？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坏人……’温客行看着一丝近似疯狂的笑意在‘自己’的唇边一点点的绽开，竟像是要撕裂那伪装的外皮，露出本性来。
“不……”温客行踏步向前，立至两人身边，但对终将发生的事根本无力阻止。
‘是，他们不算是坏人……’
“别说了！闭嘴！”温客行忍不住对着‘自己’挥掌而下，想要打断却已经来不及。
‘但是周首领，你敢说你平生所杀的便都是坏人？’
温客行后退两步，难以置信‘自己’竟做过这样的事，说过这样的话！
他看着阿絮被问得神色木然，薄唇张了张，却未发片语，眼皮垂了下再抬起，连眸底的光也暗了下来。
‘好，好得很。’阿絮撑起枯瘦的身子站起，再次转身而去。
绞痛从温客行的心里升起，骤然窜上了头顶，他再也忍不住，挣扎着从梦中坐起。
几乎将手指掐进头皮里，温客行才堪堪忍住不将□□声哼出来。醉生梦死那令人安然的香气中，他静静地坐在床上喘息了片刻，侧过脸看向安静地睡在身旁的人。
不，若是梦，怎会如此环环相扣，因果井然？合该是被孟婆汤掩盖了的记忆。
可阿絮因怕引他不适，这些天对关于记忆的事情百般回避，竟连个话头都不肯搭上一句，让他也无从求证。
阿絮啊，你却不知，就算被这头疼折磨成个疯子，他温客行也还是想将这些记忆找回来的！
在心里叹了口气，温客行忍不住用目光去逡巡阿絮那挺秀的鼻梁和轮廓深刻的眉眼。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明明已知他温客行疯魔成性、谋算人命，明明已知身旁的是一个杀孽深重的恶鬼头子，竟然也能睡得如此恬静安适？
阿絮说见过鬼主青面獠牙的真面目，就只是这些轻贱人命、杀伐随性的样子吗？
他可曾见过自己将人剥皮抽骨，嗜血烹尸？
这二十年来，他温客行体内流的不是血，是恨。为了活着，为了复仇，他曾踏过尸山血海，犯下滔天大罪！他这成为群鬼之主、万蛊之王的每一步路上，都是一个个浸着血的脚印。
这样想着，温客行忽然觉得这醉生梦死的香竟变得甜腻得无法忍受，也不披衣，赤着脚就下了地，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向书房走去。
点了灯，铺了纸，温客行掭笔舔墨，用笔尖一下一下勾勒出个周子舒瘦削清俊的背影。
桌上的香烛一寸寸地短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红衣小鬼敲了敲门，立在门边。
温客行也不从画中抬起头来，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那小鬼抖了抖，匍匐在地。“回……回禀谷主，这些天名单上的人，确有异动。他们曾悄悄串联，想……想要……”
听着那明显因惊恐而无法再说下去的话，温客行终于肯停了笔，站直身子，本有些温柔和煦的表情也笑出个阴森森的冷意。
罗姨之前向他告知，那几个曾跟着他一起反噬老谷主的恶鬼，如今也要连起手来反他了。
鬼谷的规矩历来都是‘弱肉强食，能者为尊’。青崖山这一众恶鬼，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哪一日不是打着你死我活的主意。青竹岭的三千鬼魅，个个穷凶极恶，又有几人不在阎王殿前伺机，好待他露出破绽，群起而攻之？
如今，能闹上这么一场也好，省得他还要将这些余孽一个一个地换下来，不如一起用自己培植的势力取而代之。
只是啊，阿絮呢？那人平生最厌恶血了，而这鬼谷，眼见着就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该拿他怎么办呢？
一时间，温客行垂眼看着画中那个背影，竟看得有些发起痴来。
“……探路的小鬼来报，近日有些鬼祟的人，在四季山庄周围窥探……只是看着，不似江湖人士。”
温客行听了，一怔，转而疯狂地大笑起来。
好啊，巧的很啊。
阿絮的四季山庄出了危险，他一定会回去看看了。
只是，这些日子，似是好梦一场，如今，竟是要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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