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第30章

这是哪里？

温客行扶着额，忍着眉心的刺痛，过了好半天，才抬眼看到正立在檐廊内的‘自己’，意识到他这是又入了梦。

凉风阵阵，夜雨绵密，温客行瞧着‘自己’脸上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愁意，心里竟生出一种旁观者的怜悯——明明焦愁于叶白衣归来将会戳穿温大善人的画皮，明明忧惧于这样一场美梦似的日子太短太短，已是过一刻少一刻了，却要将情绪深藏，唯恐被阿絮瞧见，只能在这寂静无人处露出些许。

温客行忍不住叹气，转头去打量眼前似熟悉又陌生的四季山庄。那些由于经年日久没有人烟而生出来的破败不堪，经过一番整饬，已是有些样子了。但在这个雨夜里，仍显得那么的萧索寥落。

这是要入冬了。

昆州的冬天虽冷，却也冷得格外温柔，舍了凛冽刮骨的寒风，弃了搓绵扯絮似的大雪，只降了场叫人凉透衣衫的雨，便就此罢手。如若穿得厚些，再与亲友家人围坐一团，执酒对坐，围炉闲话，便能打心里生出丝丝暖意来，将这个冬天舒舒服服地过了。

只是人生多艰，众生皆苦，想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已是不易，又有几人能无牵无碍，无忧无虑，安坐屋中，舒适自在地过冬呢？

反正，那时的‘自己’，是没这般好命的。

风萧萧，雨淅淅，遮掩了本就轻浅的脚步声，待温客行回头，发现阿絮已立在他们身后，正将‘自己’孤寂的背影瞧在眼里。而刚刚还在轻叹着的‘温客行’，也发现来人，眨眼便露出个淡笑来，回首相望。

温客行站在一旁，听着‘自己’感慨‘过了霜降便是冬，过了腊八便是年。’，听着阿絮对自己说，‘我们都睡不着，索性喝点。’。

是了，阿絮是个好酒劣酒皆能往嘴里倒的牛饮之人，称酒为忘忧散，一壶酒解决不了的忧愁，两壶酒总能解决，实在不行就三壶四壶。

这雨夜邀酒，实乃为‘自己’解忧消愁吧。

阿絮一直都是这样，面上看不出，有时甚至还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其实暗地里从来都为人打算得好好的。

细思过往，阿絮为他所做之事，除了那些被自己看在眼里的，又有多少是他还未及发现，就被辜负了的？

温客行深吸气，望向微雨的天空，心里温暖烫热，却也有沉重酸涩，究竟是何感受，一时连自己也无法分说个明白。

随他们移步厅内，温客行侧身倚在落地罩旁，静观记忆中的两人，温酒把盏，以诗互比，论过往，叙前尘……

‘……只要叶前辈能医好我的病，我和成岭，就在这儿天长地久地住下去了！老温，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自己’这天涯孤鸿，无根行客，何尝不想与阿絮同归此处，执手偕老，坐看云舒呢？

只是那时的‘他’，认定了甄衍已死，从地狱幽冥之中爬回来的，已是一只孽债满身的厉鬼，早已不配再做四季山庄的二弟子，这归家之约，又如何敢应？

温客行望着记忆中的两人，一个端坐，一个远望，各自黯然，忽觉鼻酸，不忍再看，只想返还现世，过那和阿絮携手闹市，看一场猴戏、吃一杯甜水、晒一轮日光、放一双竹蜻蜓的日子去。于是他忍着针刺斧凿般的头疼，从梦里挣扎着醒了过来。

只是，当温客行咬着牙、按着眉，大汗淋漓地坐起，身边却不见了他的阿絮。

今天的醉生梦死，用了这么多吗？

温客行瞄了眼已是深夜，却依然白烟萦绕的香炉，匆匆披衣，将他们临时落脚的这个小院，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依旧半个人影也无，那从梦里带出来的不安，就渐渐涨大起来。

阿絮给他用了醉生梦死，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带他一起？是不是太危险了，所以才……

忽然，温客行察觉自己颈后似有微风浮动发丝，飞速转身同时翻腕为掌，运足内力向后挥去，直到发现来拍他肩膀的正是他之前所寻之人，连忙卸了大半内力，却依然收势不住。还好周子舒反应极快，将腰向后弯成半月，轻巧地避过了这一击。

待自己的手贴着对面那人一缕荡起的乌黑发丝险险划过，温客行才终于松了口气。“阿絮，你这大晚上的，去哪了？”

“去办些事。”周子舒显而易见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向前走了几步，避开他的目光，才调侃道：“老温，凌寒暗香劲若让你这么练下去，恐怕就不是损人心脉，而是直接断人心脉了。”

还是不肯同他说吗？

温客行看着周子舒的背影无声叹气，不忍强逼，只得顺着对方口中的话题聊下去。

“我观庄内武功，要么清隽飘逸，灵如游蛇；要么利落迅捷，一招克敌……像‘凌寒暗香劲’这样狠辣莫测的，也是绝无仅有了。”温客行走上前去，故意贴近逗他:“哎，阿絮啊，就连我这经多见广的老手，也觉得掌握不好其中的力道，你却让九霄那直来直去的傻小子也跟着学，可得练到何时去？你不会怕那小子不用功，故意给他出难题吧？”

周子舒嘴角微勾，看过来，眼里却瞧不见多少笑意。

“上一世，九霄就一直想学这凌寒暗香劲，但直到他战死城下那天，我也未曾答应……师父疾病离世，临终之前，将山庄和九霄托付给我。我本想将九霄教导的如师父那般，可那时候我只一味怜他年纪尚幼，不忍叫他见着半点世间的不堪。到头来也只让他学到了师父的淑质贞亮、豁达疏朗，却无师父的睿智通透，洞察世事。”周子舒说着，长长出了口气，抬眸望着弯在树梢的那轮半月。“哪怕现在，我其实也不知该如何教导九霄才好，想叫他看透人心险恶，却又恐养歪了他的性情。只怕这一世，我依然会辜负师父的嘱托吧。”

温客行被他说得心揪，过去捞起阿絮的一只手，用力握住。

“这不是还有我呢，我会帮你的。你瞧阿湘那丫头，虽看着又天真又蠢笨，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护得住她，舍不得她吃苦去练什么绝世武功。可若说分辨好坏善恶，不肯吃亏这一点，还是能拿得出手的。”见周子舒的手就那么无比信任无比自然地让他攥着，温客行胸口一片滚烫，便把自己的手挤进对方的指缝间，使两人的手严丝合缝，十指相扣。“以后你教他们武功，我带他们分辨这世间的魑魅魍魉！”

周子舒憋不住笑起来，瞪他。“那不得教出俩祸害来？”

“祸害也是祸害别人去，管他呢。”

温客行不在意地说，将两人交握的手抬起，另一只也覆在上面，把周子舒的整个拢在手心里，抬眼看过去，瞧见阿絮也带了些笑，静静地望着他。

一时之间，四下俱静，仿佛天地偌大，岁月潇潇，唯余双手紧握，相视而望的二人，已可胜却人间无数。

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可温客行知道机会难得，以周子舒的心性，有些事，有些话，若不趁现下提出来，就再绝无被允准的可能了。

于是他垂眼，抿了抿唇，哑着嗓音开口:“阿絮，我刚刚又想起一些事来，忽然觉得自己没用的很……枉称一声鬼主，却只知一味偏执阴狠，几次错看人性，带累旁人。原本那点粗疏的计划，也仅是想同这江湖拼个鱼死网破罢了。阿絮，刚才我一醒过来，却怎么也找不见你，我……”

温客行将周子舒握的更用力些，挤出个分外勉强的笑:“我知道自己对你隐瞒过太多次，也一定也让你如我此时这般难受、失望过，受些惩罚是应该的，没脸面要你将全部计划说给我听。可只求你能让我知道，你去了哪，要做什么？我这天天悬着心，没着没落的，这神仙般的日子也变得不真了似的。你为我做了太多，而我为你做的却太少了。我总是怕……我怕有一天，自己不配再做你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