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苏醒（四）

“我曾仰慕一朵玫瑰。”

“他是那样闪闪发光,那样骄傲地立在枝头。”

“可是有一天，那座花园荒废了，玫瑰也不见了。”

“我怎么都找不到它……”

“……再后来,我听说它被折了枝，扔在泥土里。”

“洁白的花瓣被碾碎了，沾满了泥污……”

“我回到那里，只想找到他的一缕残香。”

“可是我只看到了荒芜的土……”

肖若安睁开了眼睛。

四周依然是熟悉的黑墙,床对面是把他的意识联网的操作系统,床头柜上是那个雕着玫瑰的木匣。

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系统还是在现实。

又或许，他一直在试图模糊这二者之间的界限。

肖若安坐起身来。

他把手探向床头的木匣,用手指轻轻描摹了一下玫瑰的花瓣,然后将盖子打开来。

雪白的手骨被小心地安放在一块天鹅绒的垫子上。

肖若安的手在那上面悬停了很久,然后才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修长的指骨。

像是怕把它碰坏似的,他几乎是立刻把手抬了起来。

目光在手骨上又眷恋地停留了一阵,肖若安才把盖子盖好,起身推开了门。

***

“可我不是他。”

姚竟轻声说道。

肖若安所仰望的、所眷恋的那个现实中的姚竟，早已经死了。

现在的他，不过是那个姚竟被导入系统的意识副本。

他没有过往的那些记忆。

即便现在找到了那些碎片，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像看了一部由他参演的电影。

他“看到”了那些记忆，可他依然无法为之而波动。

他只是一个和现实中的“姚竟”长相一致、思维方式也相同的另一个人。

“如果你都不是他,还有谁能是他呢。”

常洛说道。

“这个世界上，不就再也没有他了吗？”

他就像是一个水中的倒影。

本体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一个倒影供人慰藉。

姚竟垂下了眼。

“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吗？”

常洛突然开口说道。

姚竟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很长一段时间,我也这样问自己。我究竟是什么？”

“在我知道了关于自己的一切后,突然得知,我的记忆都是虚幻,我的诞生只是程序。”

“我很困惑：我能够思考，有自己的情绪，还会从经历中学习……”

“我怎么会不是个人呢？”

常洛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前面。

“我想我能理解你。”

“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也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你后来找回的那些‘记忆’，其实现在的你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不是吗？”

“可是你又和我不一样。你有一种已经确定了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又是你所‘经历’的那些东西造就的。”

“还有一些认识你的人、或者意识，他们会也会不断提醒你，你‘应该经历过什么’，你‘应该是怎样的人’。”

“这种感觉很奇怪是不是？因为现在的你的确没经历过那些，而你也的确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姚竟一言不发。

他所担心的，是肖若安一直将这个“他”和记忆中那个“姚竟”等同起来，而无法接受他们有所不同。

也许肖若安希望在他身上寻找一种安慰，可是他并没有办法提供那样的安慰。

“我和以前有多不一样？”

他轻声问道。

“你说我以前比较软弱。”

“也不是软弱，只是你以前似乎有更丰富的情绪，或者说，对人抱有比较多的感情。”

常洛说道。

“是作为人类的一员，你表现出来的对这个群体的爱。”

“而这个东西，就成了你的软肋。”

“现在的我没有人味了？像是……机器？”

常洛哑然失笑：“我可能没有立场评价这一点。”

过了一会，他又开口道：“本质上来说，你和你还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现在的你可能更加理性，这也可以解释为一种成长。”

“你摒除了原本过于的感情因素，变得更加理性，更加目标导向。”

姚竟皱了皱眉头。

“这是人类智造计划所需要的？”

“我不是说这个。”

常洛摇了摇头。

“小姚医生，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次你在系统中醒过来，shawn找到了你。”

“可是你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在他找到你之前的那些年，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

姚竟猛地抬起头。

“你是说……？”

“你的意识不可能一直在沉睡。过去几年，你一定在某个地方，做些什么。”

“我所说的你逐渐变得理性，的确很像是‘进化’的结果。”

“换言之，你可能已经在系统中完成过升级。”

常洛说着顿了顿。

“就像我一样。”

“可是，我想你升级的原因和我并不相同。你是自驱性的。”

“也就是说，你是因为有一个非达成不可的目标，才强迫自己变成适合达成那个目标的样子。”

常洛说完站起身来，转向了姚竟。

“这是我站在相似的立场上想到的。你听听就好。”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

肖若安不记得他睡着前有没有登出系统。

推开门，他也许会看到公寓外的走廊。

也可能看到顶楼错综复杂的通道。

他可能看到公寓的管理员，也可能会看到常洛、看到姚竟……

肖若安犹豫了一下。

和前一次一样，他突然害怕去面对姚竟。

害怕看到他难过，又害怕看到他无动于衷，更害怕看到他强颜欢笑。

害怕他知道，又害怕他不知道，还害怕他知道了假装不知道。

他会怎样，肖若安不知道。

比起这一切，肖若安更害怕那些似有似无的迹象。它们会无时不刻地提醒肖若安，那个人已经死去的事实。

哪怕那都是虚幻，是梦境，他也想沉浸在梦里，永远不要醒过来。

他希望自己发疯，疯到永远分不清系统和现实。

肖若安握着门把的手顿了顿。

一声提示音从电脑发出，让他停住了动作，回过头去。

【木木：这次回来，可以把上次你提到的新材料扫描一份给我吗？】

显示屏上跳出一行字。

——原来是在现实世界。

肖若安揉了揉眼睛，走过去在电脑前坐了下来。

【shawn：好，我尽快把数据解析出来，到时候直接发给你。】

显示屏上很快出现了回复。

【木木：你这次过多久回来？】

肖若安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连接意识的设备，考虑了许久。

【shawn：不确定。给你弄来新材料还要好几天，到时候再说吧。】

【木木：那那个人不用管他吗？】

肖若安的心被揪了一下。

【shawn：他……怎么样了？】

【木木：不知道。他现在在你房间里，自己锁着门。】

【木木：你为什么只给他开门的权限。】

【木木：我都没有。】

肖若安呆坐了很久。

末了，他才下定了决心，打开了一个监控界面。

在这个界面，尽管他不能直接参与系统内的活动，却能从外部直观地看到系统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这也是为什么，无论姚竟在系统的哪一个地方，他都能快速锁定位置，然后“空降”到他身边。

如同木木所说，他看见姚竟正坐在他的房间里。

那间房间和他现在所处的房间一模一样，甚至姚竟也和他用同样的角度坐在同一把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屏幕。

肖若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姚竟会不会，也在透过屏幕看着他？

他伸出手去，在屏幕上摩挲着姚竟后脑勺的位置。

他一直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唯一的一次接近，他还因为过于紧张而无意间咬破了他的手，然后就因为惊慌失措远远跑开了。

从那之后，他更加不敢靠近他。

只有在系统中，他看着面前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没有记忆的“姚竟”，才敢大着胆子接近他，触碰他，甚至小心地拉起他的手腕，仔细端详他那双上天赐予的手。

因为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他才敢如此放肆。

如果这是个“游戏”，他愿意永远玩下去。

可是姚竟太聪明了，聪明到他竟然一步步猜出了这一切。

在他问出“系统外的那个世界”时，肖若安就知道，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这一切不是他的游戏，姚竟也不是能任他左右的角色。

他帮助他，期望他完成的“为自己复仇”，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他肖若安自己的私欲。

他用入侵系统的方式成为天堂世界里无所不能的存在，不过是在弥补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无力罢了。

他在现实中没能挽救的，他想在系统中做到。

可是……

他的姚哥哥似乎并不需要他挽救，无论是那时，又或是现在。

姚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目标。他的思维方式、行事准则，都不是简单的程序可以解释的。

那就是他，那就是姚竟。

闪闪发光的那个人。

……他没有勇气面对那道目光。

肖若安就这样坐了许久，久到他几乎没有意识到，屏幕里的姚竟用同样的姿势坐了许久。

他恍然惊醒，定了定神。

【shawn：我现在去找材料，解析完就回去。】

【木木：好的。要喊那个人出来吗？】

【shawn：不了，别……】

【shawn：照顾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