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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成人

招牌过于直白,和外面那些“回春堂”“济民堂”之类的不太一样。

字迹像是刀削,颇有几分江湖气息。

贺长期:“真是医馆?”

“当然。大哥不会以为这是什么黑店,害怕了吧?”

“说什么傻话。”他只是觉得不似正经路子,有些奇怪罢了。遂走上前,把缰绳套在门环上,“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

“这大夫是我娘的亲眷,我初来稷州时就是投奔他的。”贺今行敲了敲门板,进门便喊:“冬叔,我带朋友来了。”

丈方的屋子里,中年男人正坐在柜台后的摇椅里闭目养神,闻声掀开眼皮,“你来干啥?外头不是落雨么。生病了?”

“雨停了,”贺今行让出身后的人,“生病的也不是我。”

“哦。”贺冬还是坐着,抓起支叆叇,举眼前对着贺长期看了片刻,“壮得跟头牛似的,哪里有病?”

贺长期:“……”

“可是他发烧了,我看着像是受了风寒……”贺今行说。

“那就是风寒嘛。”贺冬又靠回椅背,指了指药柜,“第二排,桂枝芍药各一两半,甘草一两,枣三枚,姜三片。看在我外甥的份上,就不收你钱了。”

他摆摆手,闭上眼,“赶紧回去读书吧。”

“好,谢谢冬叔。”贺今行转身就要去抓药。

贺长期拉住他,他小声问:“怎么了?”。

对方没回答,而是看着这医馆里所谓的大夫,沉声道:“你是大夫?”

摇椅上的人懒洋洋应了声“是啊”。

“你就这么对待病人?”贺长期压抑着怒气,“不问诊不切脉,不开方不称药,把病人当儿戏吗!”

这天杀的世界,爹娘蒙骗儿子,官吏敷衍百姓,看个病也被大夫草草了事。

“哟,我可没这么想过啊,毕竟我这儿是医馆,不是戏台。桂枝汤疏风解表,祛风散寒,正对淋雨风寒之症。你不通医理,就别乱讲话,徒惹人笑。”

“你!”贺长期捏紧拳头。

“怎么,想找茬?”贺冬站起来,理了理起皱的衣衫,“年轻人,论身手,我可不会怕你啊。”

他这才发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中年男人其实很高,也并不干。歪坐着似个无赖,站直了似个武夫,练内家功夫的那种。

总之不像个大夫。

但那又如何,他自鼻腔冷哼一声,“医德不修,牛皮倒是吹得凶。”

“吹牛?”贺冬觉得这年轻人真是欠揍,心气儿也上来了,“过两招?”

“来啊,谁怕谁?”

“行,我今天就让你小子见识见识。”贺冬提高声音:“阿平!”

“哎!”屋后有人应了声,接着一张憨厚的脸伸出小门,“咋?”

贺今行叫了声“平叔”。

后者憨笑着点头,正要开口,就见贺冬指指屋里第三个人,“哎,这小年轻求收拾,交给你了。”

“行啊,我正好磨你这劳什子药材磨得闲出屁来了。”贺平这才移动目光,轻轻“咦”了声,抬手勾了勾,“小子,到后院来。”

贺长期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

待他身影消失,贺冬才从柜台后走出来,抱拳行了一礼。

“他心里有气,发泄出来才好。”贺今行听着后院拳脚破风的声音,低声道。

贺冬点点头,“这等不知世事的年轻人,心思都写在脸上。愤懑来得快去得也快,主子不必过虑。”

“他在小西山赠我衣药,时常关照,我能回报就回报一二。”

他抓好了药。贺冬取来油纸,一边包一边说:“昨夜洪水突发,书院街铺子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搬走,泡上两天,估计得扔个九成。”

“人没事就好。”贺今行微微摇头,损失已成,痛惜也无用,“我总觉得这次水患有问题,重明湖不该泛滥得如此厉害。”

他来这儿的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大略说了先前的事,“引湖口淤塞疑点颇多,我怀疑有人做局。”

“谁人如此大胆?”贺冬惊道:“沿湖可是数千甚至上万百姓。”

贺今行摇了摇头,“只是猜测,我总感觉那中年男子不像农户。”

“那我立刻去引湖口查一查。”

“好。”他说完这桩紧急事,才翻出心里一直惦记着的,再一次压低声音,“冬叔,我娘的坟……”

贺冬看了一眼大门外,声如蚊蝇:“主子放心,贺夫人的墓保存完好。”

他终于放下心来,“多亏你们了,多谢。”

“不是我们。”贺冬却道:“昨日上午,阿平去时,已有一批人把墓地修缮差不多了,看样子是半夜就在行动。带头的是个少年人,其他人称他‘七少爷’,我们猜是贺驹的儿子。”

“因为墓地修完时,阿平看到贺驹匆匆赶来,同那少年人争执一会儿,给人赏了一巴掌。”他顿了顿,颇觉好笑,“这胖子打人时挺狠,打过了又低声下气地哄,可人不吃他这套……”

他说着说着见贺今行先是惊讶然后皱眉,也住了话头,“怎么了?”

贺今行指了指他背后,“他就是贺驹的儿子。”

“嚯。”虽然知道后面是墙壁,他也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怪不得跟吞了炮仗似的。”

“自大帅同贺家决裂,贺家再无人去如星谷看过一眼。”贺冬说着叹息一声,“快十年了,难得他能想到贺夫人。”

贺今行自嘲:“我又去看过几次?”

“这当然不一样,”贺冬立刻变了脸色,肃容道:“主子怎能同他们相比。”

“没事,我心里明白。”他抬手制止对方再说下去,“往者不可谏。”

“这件事实在不该、也轮不到你来自责。”贺冬抓住他的手腕,按上脉搏,“我看看你近况如何。”

他轻轻地点头。

他明白过度的悲喜都是己身加诸于己的臆想,看似深情,实则虚渺,所以从不沉溺在任何一种情绪之中。

但有些事有些人,无论时隔多久,想起多少次,都不能减轻一丝一毫的悲痛与惋惜。

过了一刻,贺长期臭着脸出来,“药抓好了没?”

“好了。”贺今行举了举捆在一起的几个大油纸包。

前者拍了一锭银子到柜台上,“那就赶紧走。”

贺平追出来,笑呵呵地,“慢走啊!”

临到门口的贺长期还是忍不住,回身问:“前辈是不是脱身军伍?”

不待贺平回答,贺冬掸了掸衣袖,“我们?我们在十六年前,那可是一等一的精兵。”

贺长期嗤笑一声,“又开始吹牛了。十六年前?青壮就退伍回家种红薯的精兵是吧?”

“啧,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爱信不信。”贺冬赶苍蝇似的挥手,“赶紧走。”

待两名少年牵着马走远,他拍拍贺平的肩膀,“我们也赶紧收拾收拾,有活儿了……你怎么还在笑?有什么好笑的?”

“这难得看到个好苗子,还是我们这边的人,那不得高兴高兴?”贺平跟着他一起收拾,“哎,你还不知道吧,那就是贺驹的儿子。好小子,老子差点没打过。真是刀吃灰要钝,人吃灰要萎。若是秦……”

贺冬捂住他的嘴,厉声道:“慎言!”

他呜呜点头,举起双手示意,才被放开。两人快速打点好,“啪”地关上门,仅剩的那只门环抖了几抖,摇摇欲坠。

从后院出去,再翻过一条巷子,就是稷州高耸的城墙。

这厢,两名少年按原路穿出去。

午时早过,街上民众比来时多了些,不少人搭着□□修缮屋顶,或是处理被暴雨损坏的物什。

行道尚是湿的,路旁大树也是湿的,晴空之下,一切都呈现出湿漉漉的清澈。

马儿优雅迈步,蹄声哒哒,牵着它的少年把缰绳虚虚挽在手上,伸了个懒腰。

“好累。”贺长期语气散漫,仿佛随口一问:“说起来,你娘姓什么?”

“绷紧了,陡然放松下来是挺累的。”贺今行慢慢接了他上句话,才回答下一句,“我娘啊,姓谢。”

贺长期收回手,攥紧了缰绳,马跟着停下来。

他看着贺今行还没开口,后者就笑了笑,“大哥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四婶也姓谢。”对方推着他继续走,“可天底下这么多姓谢的,难道人人都是清河谢?”

他抿了抿唇,“巧合?”

“是啊。”贺今行答得轻快,在一块上马石前停下,看着前方宅邸的牌匾,放松地说:“终于到了。”

两人让小厮通报。

少顷,裴明悯赶出来,“你俩可让我们好生担心一场。”

他走得急,燕服大袖随风舞动,竹篁一般的颜色染了风,仿佛也湿漉漉的。

贺今行伸臂迎他,“半路遇洪水,就没回得去,也没法传信给你们。”

他把这两兄弟好生看了看,莞尔一笑:“人没事就好。”

别院玲珑,张厌深站在厅外檐下等他们。

他微微佝偻着背,神态慈祥亲和,如等待子孙归来的寻常老人一般。

几人在堂上坐下,贺今行大略说了昨日傍晚到今日午间的事。

裴明悯赞他们侠义勇敢。张厌深却问他们有何感触,他点了贺长期,“长期先说。”

身材高大的少年靠着椅背,低着头,“没什么特别的,就像平日习武上课一样,该做就做了。”

轮到贺今行,他说:“我觉得惋惜。沿湖那么多村落,就算人没事,财产也肯定会遭受损失。”

因缘巧合,他和大哥能叫醒一座村落,但那些没有被预警的呢?

他垂下眼,开始思考昨夜的情形,要怎样做才能让更多的人免于遭难?

“人活在世,不能只有一具□□。”张厌深点头,“沿湖百姓以后的生活无可避免会受到影响,但受影响的程度却是可控的。”

裴明悯不假思索道:“官府会赈济,民间有捐献,一定可以帮他们渡过此次难关。”

“渡过又如何?伤害、损失真能完全挽回吗?为什么不能从源头上避免,按期疏浚河道就那么难吗?”贺长期仰头看房顶,雕花的梁木视感冷硬,却远不如夜雨冰冷无情。

他又说:“我小时候遇到很多办不成的事,总觉得等长大就好了。然而越长大,办不成的事越多,每一桩每一件,都在嘲笑我无能为力、愚不可及。”

厅里安静了一会儿,张厌深按着扶手起身,“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少年长成人,总是伴随着痛苦与挣扎。”

他走到贺长期跟前,在后者要站起来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把人按回去,“你有此番思虑,不稀奇。坚持下去,一定有把办不成的事办成的一天。”

晚饭时分,顾横之还未回来,同窗问起,裴明悯笑说他一向如此,不做到累极不会回来。

众人便不等他。

饭后,婢女把晾好的桂枝汤送上来,贺长期犹豫片刻,抬头见大家盯着自己,立刻端起碗一饮而尽。

贺今行想笑,要忍不住时,便转身向裴明悯,说借书房一用。

后者却道:“你们这两日我听着就很辛苦,不需要早些休息么?”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昨日没有读书,今日若再不读,我怕我明日就不想读书了。”

而他有许多困惑,靠自己琢磨是得不出答案的。

“也罢,真是个书虫。”裴明悯也笑他。

师生便一起去书房。

又一日下午,西山书院派了人来通知明早复课。

正在读书的几人才知洪水已退出书院街。

回到小西山时,书院里淤积的泥沙已被铲除干净,各式建筑也擦洗过,学监正忙着指挥匠人修缮礼殿。

贺今行见有几件泡湿了的衣物洗洗还能再穿,便拿盆装了,出门就遇到多时不见的人。

“同窗,你这端着盆拿着皂角,是要去洗衣裳?”陆双楼一开口,正常的问话都带着一股散漫的味道。

“是啊。”他见对方也提着一袋东西,鼓鼓囊囊的,“你这是要扔?”

两人并肩而行,陆双楼“嗯”了声,“衣物脏了就扔,何必再那么麻烦地去洗?要不我帮你一起扔了?”说着就挤过来抢盆。

“哎,扔了多可惜!”贺今行牢牢护住自己的木盆,不经意间耸了耸鼻头。

他捕捉到了一点若有似无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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