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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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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狱一日两餐,还未到狱吏送饭的时候。

陆潜辛盘坐在靠墙的草席上,却听见牢门打开,厚底靴踩在石砖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睁开眼,一个漆红的食盒在他面前放下。

“陆大人,吃吧。”

一身玄黑劲装的少年人在他面前坐下来,替他揭了盒盖,好整以暇道:“吃完好上路。”

陆潜辛慢慢抬起头,鬓发略显凌乱,但神色平静无比。

“双楼,你真就如此恨我?”他看着他的儿子,

等不到回答,便又说:“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我与你娘有个很美的开头,只可惜兰因絮果,终究天人两隔。”

陆氏在衷州是大族,黄氏不过小富的商贾之家。

因黄氏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陆氏族长一命,族长为着知恩图报可显陆氏高义,便随意指了一个分支子弟,与黄氏结下亲事。

陆潜辛少时在整个家族里并不出挑,只因他并非嫡支,幼加孤露,故而懂得藏拙。

族长这一指,就指中了他。

初时他并不抗拒,但也没有欣喜。

他所考虑的,不过是接受族长的安排后,该怎样获得最多的好处。

再底蕴深厚的世家,也不可能把资源平分给所有子弟。越是大的宗族,越是尊卑有序亲疏有别。

他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去争。

黄氏是个奇女子,自幼随父母经商,有自己的主见。

她被父亲告知已定下亲事,又听了一番未婚夫日后必定是人中龙凤的夸赞之后,羞恼之外升起了一点好奇,就偷偷地跑去看他。

盛夏的傍晚,陆潜辛坐在一株大榆树下读书。

秋闱在即,他日日手不释卷。

小院子里突然响起喘息声。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只手抓上墙头,随即冒出个梳着双髻的脑袋来。

“呼!”少女没想到被抓个正着,吐了吐舌头,干脆扒着墙头,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

她有着一双水灵的眼睛,鼻翼两侧还点着几颗小雀斑,迎着落日余晖闪闪发光。

“你就是那个陆协吗?”

不称字而直呼其名,不请而□□自来。陆潜辛大概猜到了她是谁,皱眉道:“黄小姐是否走错了地方?窥视之举,实在无礼。”

“这有什么呀?”少女咯咯地笑,“你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看看能怎样?”

“……”陆潜辛长了十八年也不曾与女子有这般对话。

他面上泛起薄红,仿佛真被无良调戏一般,啐道:“粗鲁!”

少女又是一阵笑。

她笑够了才翻身在墙头坐下,撑着双臂,认真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儿女的应当遵从。但毕竟男婚女嫁,以后要搭伙过日子的是你和我。”

她摇晃着两条腿,举目看向天边的红霞。

“我来看看你,也让你看看我。若你觉得我不好,我们就早些退亲。”

“免得日后生怨,伤和气。”

她迟疑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用商量的语气继续说道:“就算亲事不成,还能做朋友?”

陆潜辛没想到她是来的原因竟然这个,更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

一时愣住了。

他发愤读书,做小伏低,求的就是能走出这里、能自己做主自己的事。

可今天,和自己同样被亲长定下婚约的女子,却来问自己的意愿。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懂少女的言下之意。

我愿意嫁给你,你愿不愿意娶我?

你若不愿,我不强求。

我们还能做朋友。

“我……”陆潜辛合上书,大片的榆叶在他站直的身体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你等等。”

他四下看看,跑进自己的屋子,再捧着一只埙出来。

他站在墙下,仰起头望着少女说:“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吧。”

“好啊。”少女眉眼弯弯,安静地听完。

哪怕她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不了解这首曲子的意思,但她懂了陆潜辛的意思。

她咬着下唇尽量克制地笑,双眼眯成一条缝,就像一只捉到猎物后惬意的小狐狸,“以后你教我吹?”

陆潜辛立在院子里,握着那只埙,也慢慢地说:“好啊。”

骨制器体的触感并不细腻,但并不妨碍他的心在晚风里变得柔软。

哪怕十几年过去,君埋泉下,我寄人间。他依然能记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黄氏面颊上的小雀斑与她脚上绣鞋缀着的珠花。

“你娘曾与我说,她虽是女子,但若未来夫婿不如她意,她是断断不会乖乖上花轿,定要反抗父兄的。”陆潜辛露出一点笑意,眼角堆起细细的皱纹。

“她应该反抗的。”陆双楼面无表情地说,“至少有可能避免和你这样的人结为夫妻。”

他把碗碟一一拿出来摆好,“从前我会想,我宁愿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

“你应当知道,你娘不后悔生下你。”

陆潜辛一动不动地看着陆双楼,似乎想要从少年的面容轮廓中看到故人的影子。

黄氏就是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下定决心之后就绝不会后悔。

他们在秋闱放榜后成亲。

少女雀跃地分享他的小院子,盘起青丝成了新妇。

她有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铺子,成亲第二日照常开门。

每日他在家读书,等她踩着斜阳回来,在炊烟里给她吹埙。

第二年正月,他上京赶考,黄氏送他出衷州。

他乘船向东流,背着她打理的包袱,站在船尾向她大声地喊:“你等我回来!”

黄氏站在渡口,抱着他送给她的埙,弯着眉眼向他久久挥手:“夫君!我等你蟾宫折桂,衣锦还乡!”

他野心勃勃地随族人一同踏入宣京。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状元天下知。

来结交的仕子、说亲的媒人踏破了客栈的门槛,他欢迎前者、婉拒后者。

他说他已成亲,说得次数多了竟无人信,只道他中了状元,就看不上那些寻常莺燕。

他在翰林院入档之后,便要回乡。

临走前一天,恰是三月初三。在宣京做四品朝官的长辈邀他去至诚寺,他想着正好还愿祈福,便答应了。

谁知就此埋下一辈子的悔恨。

回到衷州之后,全族迎他,却不见黄氏。

族长把他带到祠堂,族老宗亲皆在,意思很简单。

“雁回王氏的家主有意招你做女婿,生辰八字皆已看过。这是我们陆氏进入宣京的机会,你可要做好准备,不容错失。”

“可笑,金樽玉馔不曾想起我,攀炎附势却要我来做,宗族荣耀与我何干?”

“你是陆氏子,你爹娘的灵位皆在这间祠堂。”

“宗族供养你读书成人,你自当报答。”

“可我已有妻室!”

“商贾之女,休了便是。”

他带着休书回自己的小家,关上院门后就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黄氏惊喜地迎出来,被他一把抓住肩膀:“我们跑吧?”

“好啊。”黄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只卷了细软无条件地跟着他。

然而出逃不过半夜,就被抓了回去。

两人被带回宗族,他才知黄氏已有身孕。

陆氏困于甘中已久,几代人都渴望着跳出西北,走入宣京。

难得出了位状元,有与北方大族联姻的希望,绝不可能放过。

要么一尸两命,要么他上京联姻。

这个选择不算难做,陆潜辛冒着夜雨离开,再没有回过衷州。

“我知道,后来我就不那么想了。但我仍然心疼我娘。”

陆双楼提起酒壶倒酒,语气淡淡。

淡漠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悲伤愤怒痛苦承受得多了,人就会麻木。

“你应该知道甘中路的风沙很大,不管甘北还是甘南。”

“但你肯定不知道阿娘带着我走遍甘中,走不下去了,才上京来找你。”

陆双楼的童年在惊恐与奔忙中度过。

甘中地贫,民风凶悍,官府势弱。

黄氏独身携子,为人灵俏又有几分姿色,无论辗转到哪个地方,都杜绝不了各种流言与骚扰。

而他的相貌继承了他爹娘的所有优点,在甘中遍地饥黄里,精致得格外显眼。

积蓄充足时,黄氏尚能时常守着他。后来他大一些能认人认路自己烧饭吃的时候,黄氏就不得不忙于走街串巷叫卖各种小东西。

在他娘忙着生意的时候,各种大孩子小孩子就钻到他们只有一片屋棚的家里,讥笑他、逗弄他、恐吓他,变着花样地拿他取乐。

他不想给他娘添麻烦,就打回去。

一个人一群人,打得过打不过,都打。

只要没昏死,哪怕只剩一丝力气也要拼命反抗。

每每他身上的伤痕被他娘发现,他娘就又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直到某个月里他们走了两个县,黄氏崩溃了,抱着他大哭一场,问他想不想去找他爹。

他其实对所谓的“爹”根本没有什么概念,但他看出来他娘想去,于是点头说“好”。

“我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陆潜辛看着少年放了一杯酒到自己这边,双手放于膝上,依旧没有动作。

其实他知道。

黄氏母子一举一动他都知道,若非有他,他们也不可能安稳地走遍甘中路走到京城。

但那又怎样呢?他抓住了陆氏的权柄,在户部说一不二,但陆氏之外还有王氏、秦氏,户部之上还有中书、门下。

家族,权势,党争,他主动走进了宣京这个漩涡,这辈子就再也不可能出得去。

陆潜辛再见黄氏,是在京城,他们八九岁的儿子一脸凶狠地护在她身前。

“我想了好多种可能,给你写了好多封信,可总收不到回信。”不复青葱的妇人包着头巾,眼下除了雀斑还有青黑,她叹息道:“你要另娶,你好好地跟我说呀,我不会拦你。”

当年我就问过你。

你不愿意,我不强求。

“怎么,怕我下毒?也罢,你不喝,我喝。”

陆双楼散漫一笑,喝了自己这杯酒,又把陆潜辛那杯酒端过来饮尽。

狱里没有窗,不分朝夕。过道每隔一丈架着火盆,火光在他背后,照得他一身黑衣犹如鬼神。

他扔了酒杯,收了笑。

而后抽出腰间的刀,递给陆潜辛。

直到今天,陆双楼仍然不懂为什么他娘要留在京城,给了王氏无数个羞辱、凌虐他们母子的机会。

他有胆识有武力,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借陆潜辛的势来办事,在宣京外城的下九流里混得如鱼得水。

越长大,越有见识,就越不懂他娘为什么要忍。

每次见到王氏和她的儿子,他都在想要如何才能成功杀了他们。

他自然也知道王氏恨他们入骨,只是年少尚且稚嫩,终究棋差一着,不知怎地被下了毒。

他第一次愫梦发作时,几欲自戕。

他娘打昏了他,带着他去求王氏,求她开恩,放他们一马。

他再次清醒,就看到他娘对着他笑,要他“好好活下去”。

他离他娘不过两步台阶,然而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浑身犹如蚁噬一般剧痛,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娘笑着笑着,就倒在了青色的地砖上。

鲜血自她身下蔓延开,如同小溪一般流下台阶,淌到他面前。

王氏要他娘自尽,才给他解药。

所以他娘拿着刀,毫不犹豫地捅穿了自己的腹部。

而他得到的,不过一瓶糖丸。

“我娘被贵夫人逼着自尽。”

陆双楼握着刀,横在陆潜辛眼前。

“陆大人若对我娘有一星半点的愧疚,就请自裁,以慰她天上之灵。”

陆潜辛终于动了,他抬起双手,自他的儿子手中捧过那柄刀。

“你娘这一生的悲剧,确实都是我的错。我也曾想过若我们没有成亲……”

若那个盛夏的傍晚,他没有坐在树下读书,没有应答那个□□而来的少女,没有捧出他心爱的埙,没有吹那首曲子。

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

然而他吹了埙,应了诺,成了亲。

最后踏进了宣京。

黄氏的死,王氏和他另一个儿子的死,错都在他。

是他总在要绝情断义的时刻,抱有不该有的幻想。

是他纵容黄氏带着陆双楼来到京城,又在他们要走时,开口要他们留下。

明明他知道,那个明媚如盛夏的女子,永远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但是。

陆潜辛放下刀,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还不能死。”

“哈?”陆双楼忍不住嗤笑出声。

什么情深如许,什么巫山沧海,什么盟誓白头。

“不过如此。”

“人来这世间走一遭,本就身不由己。”陆潜辛不动如山。

“双楼,有些事,你还不懂。”

“我不懂什么?”他砸了酒壶,起身踢翻食盒,“若我是你,就不考这劳什子进士!不去见那该死的姓王的!跑一次不行就两次,哪怕死一块儿呢?也比你让我娘这么生不如死十几年最后还要受折磨的强!”

“罢了,你不自觉,我来杀你!”

他脚尖一勾刀身,短刀飞起,他握住刀柄,手腕一翻,就向陆潜辛胸口刺去。

陆潜辛闭上眼。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柳叶刀擦过牢房门柱,“咻”地钉在陆双楼的刀面上。

刹那间,飞刀上包裹的真气爆开,震得陆双楼短刀脱手。

他不管身后,也不去捞刀,五指曲成爪,抓向陆潜辛的咽喉。

然而下一刻,牢门被踹开,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向后一拖,反手摔打在牢中央。

陆双楼眼前天旋地转,滚了几圈挨到墙才停下,身体自动蜷缩起来缓解疼痛。

几息后,他咳嗽着爬起来。

“擅自行动,假公济私,像什么话?”

来人开口训他,却是陈林。

“自去领二十鞭。”

陆双楼按着胸口,还想争辩一二,眼角余光却见牢房外的甬道转角处,有人影一闪而过。

他伸指揩去嘴角的血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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