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03

“将军可问出了什么？”

“没有，那门主说有誓在先，不能相告。”

只听得“啪”的一声，周全手中的戒尺直愣愣的掉在地上。

虽然他马上弯腰去捡，就像是无意间脱手的一样，但本来寻常的对话中突生如此变故还是让常俭钰怀疑起来：

怎么回事？子午之乱周太师可是亲身经历过，按理说应该是皇城里最不忌讳此事的人了，怎么会有如此反应？是地方？还是人？

有誓在先……应当是人了，但那人是谁？竟能让太师如此激动？

“殿下，剩下的不用抄了，去书库取两本书看吧。”

捡起戒尺的周全突然一改之前的态度，让莫寻休息去了。这也让常俭钰的怀疑变成了确信。

“我不！我听出来了，这趟常老哥找对地方了对不对！”莫寻不满的嚷嚷起来，“想支我走？没门！这地方跟子午之乱有关系可是我先发现的！”

“哎。”周全脸上的神色一时间变得十分的复杂，“殿下，你的确聪明，但有时却太聪明了……”

“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常老哥是不是找对地方了！那地方是不是跟子午之乱有关系！”莫寻不依不饶。

“……没错。”一番犹豫后，周全选择了坦诚回答。

莫寻算是他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因此他心里十分明白，别看这位四皇子平时调皮得很，功课也总是想尽办法拖着不做。可一旦在什么事情上打定了主意，那是几匹马也难以拉得回来的。

虽不知道莫寻是怎么查到方寸山的红门去的，但今天自己若是将他糊弄了过去，估计要不了几天这位四皇子就会自己偷溜去方寸山了。皇城太安距方寸山有足足三日的路程，这一路上若是出了点什么意外的话，自己实在没法向当今圣上交代。

“莫非那红门门主是当年哪位的后人？”见周全松口，常俭钰趁机发问。

“后人？哈哈，将军倒是会猜。”常俭钰这一问倒是惹笑了周全：“那个不是什么后人，那人……应当就是顾辰，顾圣在。”

这下轮到常俭钰说不出话了，一时间，像是有道雷钻过了全身似的将他打愣在了原地。他想要反驳，但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知晓子午之乱秘辛、身手高超、隐居世外……越是考虑，便越觉得那红门门主就是顾辰。

至于莫寻，也是张大了嘴惊叹出声：“那不都是一百年多前的人了？还有这么老不死的？”全然不顾一旁同是百岁老人的周全的想法。

“不可思议……我这便去禀明圣上。”回过神来的常俭钰急忙告辞，如此重大的事情已经不是他可以做主的了。

“禀明？禀明什么？”周全叫住就要出门的常俭钰，“子午之乱叛军首领如今就在方寸山？且不论此事真假，就算圣上信了又能如何？”

常俭钰一时语塞，周全继续说道，“派兵讨伐？有名方能出师。而伐红门不仅无名，反有三罪。

“子午之乱虽是大灾，但毕竟已是过去之事，当年亲历者十不存一。何况红门势孤，起兵攻之便是给朝廷平添睚眦必较的骂名。此乃一罪。

“方寸山势险峻，况且那顾辰武艺通玄，寻常人等根本擒他不得。哪怕如今年事已高，但若无万倍兵力，想擒他杀他也是痴人说梦，这般劳民伤财乃是二罪。

“红门一出，方寸山毒物便消了，哪怕两者实无联系，在世人眼中也是相互关联。除去红门便是不顾黎明百姓，此乃三罪。

“有此三罪，谈何讨伐？”

被周全这一点醒，常俭钰才明白过来，不再言语。

“将军倒是不用过分担心，这一趟也并不见得就全是坏事。”周全笑了笑，“今人或许只知道顾辰是叛军的首领，但当年他可是毫无争议的天下第一，世间多少英雄豪杰都难以望其项背。

“恰好老夫与他曾经也有些渊源，过几日与将军同去那红门游说一番。若是能说服他入朝为官自是最好，既可添一位万军莫敌的猛将，又可告天下我朝圣主之开明。倘使游说不成，看这顾辰几十年来安分守己，便是让他继续留在山上又能如何呢？”

“若是如此，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常俭钰谢过，但马上又考虑到，“可太师您年事已高，去方寸山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在下担心……”

“哈哈哈，将军多虑了。”周全大笑起来，“老夫虽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但也还未到这般境地。这条命，老夫心里有数。”

“那有劳太师了，在下这便去收拾准备，只等太师说话便出发。”

“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将军方便，明日清晨便启程吧。”

“好，那在下这便回去收拾。”常俭钰答应下来，但心里却在遗憾，看来自己那些问题又得等上好一阵子才能有答案了。

想了想，周全又补充道，“将军若是不嫌弃，不如今晚便去舍下歇息一番，明早一同启程。”

“这……那便叨扰了。”

略显犹豫，但常俭钰也还是应了下来，略一行礼便赶忙离开了东宫。

看着常俭钰离去，莫寻赶忙问到：“周先生，我也能去吗？”

并不回答莫寻的问题，周全只是回到座位上，淡淡说道：“还有五遍。”

“什么？还抄书！周先生你不讲道理，之前明明说过不用抄的！”莫寻一听还要抄书又叫唤起来。

“不听才不抄。”

周全又拿起戒尺，精准的一下敲在莫寻的头顶。莫寻还想再叫，一看周全又扬起了戒尺便赶忙动起笔来。

“又错了。”

啪！

几个时辰经过，华灯初上，皇城之中一片灯火辉煌景象。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节，一些个庆典相关的月饼、瓜果都已被商贩陆陆续续的摆上了摊位。

儿童们倒是欢乐的很。于他们而言，中秋便是玩闹的日子。

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嘈杂之声不歇，太师府上上下下也都在为了庆典忙活。这太师府还是当今圣上的高祖父——子午之乱后第一位皇帝莫执在位时赐给周全的，粗略算来也有百年了。

偌大的周府虽比不得皇宫内院，但屋舍繁多、人丁新旺，里面亭台楼阁、假山园林皆是齐备。如今的当家——周全的重孙周同，此时正在临街的院中，亲自盯着下人们准备今年所用的各类仪仗。

本来这类事务他早就交给年轻一辈了，但今年却是周全特别吩咐过要办的，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周家当家亲自上阵督查，这府上哪还敢有人怠慢，几乎所有人都去了院子那头听候差遣。而周全则独自一人呆离街最远的一间书房中，沉默的盯着屋子里那一排排的藏书。

书房里没点一盏油灯，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这对他而言毫无影响。

他黑布之下的双眼自然早已经是全瞎了。但早年间各类方术盛行，当时曾被他学了套名为《心眼通》的小法术，学成能让人以心眼替肉眼，哪怕挖了双目也依旧可以视物。

在那个各类仙术层出不穷的时代，这种作用甚微的小法门的确是入不得那些世外高人的眼，但哪怕是如此简单的法术也让周全练了好几年的光景。

书房藏书千余册，武功秘籍、学术文章都有涉及，寻常人哪怕只是将这些书粗略的读一遍都得耗去一到两年。但在这书房中不论你挑哪一本书读上一段，周全都能准确地报出这句话出自哪册哪页，同时还能告诉你这一段是否有旁人引用，又或是引用了旁人。正是这等渊博的学识，才让四任皇帝都能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老师。

“顾辰……姚何顾……常信洪……”一本一本的看过那些落了些许灰尘的书籍，周全喃喃的念叨起来，“姚兄、常兄，终于到了再见的时候了。”

找寻无果，周全疲惫的拉了把椅子坐下，“罢了，带壶酒去吧……不知顾兄可还能饮上几杯？”但马上又摇摇头，“不妥不妥，还是带茶……”

正在纠结时，传进来两声打门的声响，一位府中管家的声音传来：“老爷，家主请您过去审看下礼台。”

“丁四啊……我知道了。”

周全应下来。

管家丁四接着道：“方才常将军来了……”

“让他去正厅稍候一会，我随后就到。”

吩咐完管家，周全转头又一次看向那些摆放的满满当当的书架，一时间数张熟悉的面孔似乎在他面前堆叠起来，让他忍不住凑上去，拿手从左到右自书脊处划过。

“这本是石家两兄弟的《侠义论》，这本是小离儿的《阴阳火》，这本是……呵，谢老贼的《百花贴》？这破书怎么还没扔。”

他一本本摸过，嘴里一个个的念出名字，“《杂病录》、《万剑谱》、《英雄贴》……”

待到走遍全部书架，也没找到自己需要的那几本。看来应是有哪些后辈们进来借走忘了归还。

“还是带酒吧。”

当下周全再不纠结，拄着拐杖出了房门。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管家赶忙请这名老祖宗上了车，由几位下人护着往礼台的方向去了。

越是靠近，灯火便越亮、人声便越吵嚷。周全虽看不见，但周围忙碌的家丁、来回的车马在他心里皆是一清二楚。

往来过客，周全一下想起自己曾作的一首未有结句的《梦游仙》来：

人间梦，真假几时同？

昨日江山人未了，

今朝臣虏作英雄……

恍恍惚惚，不觉百年，再看当初年少轻狂所言，周全忍不住轻哼出声来：

“都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