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06

周全试探性地喊了常俭钰两声，结果竟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呼声。一旁的莫寻见状还捡了根树枝朝他的脸上戳了两下，惹得周全与顾辰一阵大笑。

笑了一会，顾辰叫来萍儿：“快把常将军扶去里面歇息吧。”

萍儿答应一声弯腰架起常俭钰，竟是毫不吃力得走回了院子里。

“殿下，您也该去歇息了，我与顾兄还有话要聊。”周全也叫来莫寻，“今夜我便走了，明日待常将军醒后你便与他一起回去吧。”

莫寻倒是不困，凑上来问道：“聊什么啊，我也想听！”

“怎么？回去又想抄书了？”周全笑着威胁。

四皇子别的不怕，独独怕做功课，听周全这么威胁，只得灰溜溜地跟去了萍儿后面。偌大的山顶只剩下周全、顾辰与管家丁四。

“没想到这担子最后竟会是他们自己挑了回去。”望着萍儿远去的身影，顾辰喃喃自语。

“若说常将军的事，烂柯倒是明白。但听顾兄意思，莫非那丫头也是？”

“她是丹都姚家的。”顾辰解释道。

“哦……原来是姚何顾的后人。”周全恍然大悟，“那倒真是巧了，竟又是你们三个。”

摇了摇头，顾辰否认道：“不再有我了。而且就算是他们，也早已与当年不同。”

这夜月明星稀，清冷的月光从云彩缝里洒出来，却正好漏了片阴影将三人笼罩在里头。

趁着见不到月光的功夫，周全忽然问道：“顾兄，不知烂柯尚还余下多久的阳寿？”

顾辰瞟了一眼，叹了口气：“大概三个时辰。”

这话说得尚在一旁丁四一惊。周全虽然年事已高，但身子骨始终硬朗，这几年就连个小小的风寒都未曾染过，怎么突然间便只能活三个时辰了？

生怕顾辰说的是江湖骗子的疯言疯语，丁四赶忙上前劝道：“老爷，这种话不可信……”

“原来如此。”挥手制止丁四，周全竟像是完全没有怀疑一般向顾辰问道：“那顾兄可有什么好去处？烂柯最后想看看风景了。”

“那得先沿着小路下去，从半山腰绕道到另一面。”认真的思考了一番，顾辰回答到：“不过方寸山不是什么名山，在这上面恐怕是寻不到什么好风景的。”

“无妨。丁四，带我去吧。”

说完，周全向着顾辰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时，脸上挂满了如释重负般的轻松笑意。

“顾兄，烂柯走了。”

“嗯。”

“来生，有缘再会。”

“嗯。”

周全说完，将拐杖交给丁四。后者识趣地蹲下，将那个背了一路的箱子转到身前，方便周全趴在他背上时能舒服一点。

等一切就绪后丁四站起身来，一边注意着不要步伐太大颠到了背后的周全，一边按着顾辰先前的指示往半山腰走去。

等两人远去，顾辰冲着红门的方向说道：“出来吧。”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山上却是恰到好处。

不一会，萍儿从红门院墙的阴影里走出来，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被发现似的。

“都安排妥当了？”顾辰问。

“已经将常将军安排睡下了。小皇子在他隔壁屋里，刚刚看时也已经睡着了。”萍儿回答。

顾辰轻轻摇头：“我问的不是他们。”

想起前几日自己与顾辰的对话来，萍儿忍不住把头垂下去，咬紧嘴唇，半天才终于开口：“老师……难道当年是萍儿错了吗？父亲他们才是对的……”说着说着，竟掉下几滴眼泪来。

“萍儿，凡事从不是非黑即白。”蹲下身子，顾辰伸手擦掉萍儿眼角的泪水，“可不要执着于眼前啊。”

“老师……萍儿明白了。”萍儿用力地拿袖子擦了擦双眼。虽然眼眶还略有些红润，但已不再有泪光闪烁，“明日，萍儿便同常将军一起下山。”

说完，萍儿便行了一礼，小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顾辰站起身来，看着萍儿一个转弯消失在了门边，心里有许多往事一一浮现，有自己初见常信洪、姚何顾时的欢喜，有与绿林豪杰把酒言欢时的豪迈，有子午之乱终了，自己独自来到方寸山时的寂寞……

正是往事如烟尘，尽随秋风去。一纸书平生，寄向明月处。

另一边，丁四背着周全延半山绕了半圈，这才找到顾辰所说的“好去处”。

说是半山腰，实际是一块凸起在悬崖边上的平台，一株两人合抱粗的老树倔强地从石缝里长了出来，与下面的矮树丛一起将这片地方遮挡的严严实实，让丁四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寻见。

这里倒是的确如顾辰所说的那样，并没有什么好景色可看。方寸山植被本就不多，占地也不大，一眼望去皆是些光秃秃的山头，不远就可以看见太极郡城镇的样貌。因为此时已是深更半夜，城里此时只有几处市集尚且散着光亮，其他地方都是黝黑一片。

周全倚着树，面朝着前方坐到地上，丝毫不在意泥土会弄脏自己的衣服。一旁累的气喘吁吁的丁四赶忙将身前的箱子放到地上，让自己有空歇息一会。

一会，周全自言自语道：“应当还有两个时辰。”

“老爷，你还真信什么阳寿不阳寿的啊？那顾辰要是有这个能耐，下了山还不得被人当神仙供起来。”见周全念念不忘阳寿的事情，丁四在一旁怏怏地劝道：“要我说，老爷您才是神仙。没了眼睛，看东西却比我们都清楚。”

“哈哈，我不算什么，但要说顾兄是神仙，那我可一点都不怀疑。”周全笑道：“你可知道，我这《天眼通》就是他教的。”

“这……但阳寿也太扯了，老爷您身体好着呢。”丁四还是不相信。

“丁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事情，在有的人手里可能就是举手之劳而已。”周全继续说道，“况且我也能感受到自己时日无多，这次见顾兄，只不过是确认了一番罢了。”

“老爷，您吉人自有天相……”

“人各有命，不可强求。”周全继续说：“就像我，不过是记性好些，但练起武来就完全不是块材料。寻常人三五个月就练到头的功法，我整整七年才小有所成。可若是顾兄，恐怕只需一两个时辰便可融会贯通。

“又比如常信洪，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可偏偏活不到三十岁。姚何顾也是，一生忠心耿耿，却得了个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下场……”

“老爷，他们起兵叛乱，不都是自作自受吗？”见周全对子午三贼如此惋惜，丁四不由好奇。

“是啊，自作自受，但又何尝不是命呢……”说着，周全将脸转向丁四，“你可还记得你到周府几年了？”

“回老爷话，三十七年了。”见周全回头，丁四赶忙跪倒在地，“当年若不是老爷收留，恐怕我早就冻死在街头了。”

“那我收留你，可是你自己选的？”

“这……”丁四被问得说不出话了。

将头转回正面，周全交代到：“破晓时分，你便将我遗体背回太安，与我夫人埋在一起。葬礼切莫铺张，把中秋那礼台修整修整就行。我之前特地叮嘱过周同，他明白怎么弄。”

“是……”

直到这时，丁四才终于相信周全确实只剩两个时辰可活了。顿时声音打起了颤，眼眶也发热起来，不一会，就将面前的地打湿了一片。

“从今以后，家中事务交由周明管理。周同忙活了大半辈子，他这个做儿子的该分担分担了。”周全接着交代，“年轻一辈里那几个长的也该放出去历练历练，成天在街上游手好闲的成何体统。”

“是……”

这时的丁四已经眼前一片模糊，艰难万分地才从嘴里挤出个字来。

“至于你……也四五十岁的人了，若是想回家看看便回去吧。记得到账房多支些银两，就说是我叫的。”

“老爷……丁四哪也不去……”

“不走？那便不走吧……”周全愣了愣，又笑出声来，“不走也好……”

子时已过，此时远处最后的灯火也逐渐熄灭了，但天上的云彩却都散去，通明的月光重又洒落下来。

“好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决定了。”讲完几件事，周全的身体放松下来，对着丁四一伸手，“拿个毯子给我吧，我困了，要睡一会了。”

“是……”

一边哭着，丁四一边打开箱子，从里头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来。递给周全时，哪怕他尽力克制，依旧有几滴眼泪滴在毯子上，晕出来一个个椭圆的痕迹。

“你啊……哎……”展开毯子，周全对着那几处泪痕无奈地摇了摇头：“糟蹋东西。”

“呜……”

这时的丁四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跪在一旁呜咽着。

“行了，我要歇息了。交代你的事情可别忘了。”嘴上虽然说着，但周全还是将毯子裹到了身上。

“老爷，还有时间呢……”

“哈哈，你老爷我活了一百二十一年了，若是连这两个时辰都还死抓着不松开，那前头岂不是白活了。”

周全朗声笑着。

晚秋清凉的风吹过耳畔，带着丝丝的虫鸣，就像周全很小的时候听过的那样。

伴着风，周全渐渐睡去，不一会便传出轻微的鼾声。

时间慢慢过去，天边破出晓光，丝丝缕缕地照在了两人身上。丁四哭了一夜，两眼早就红肿起来，泪水更是已经流干了。

见时候到了，丁四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爬到周全的旁边，伸手探了探鼻息，发现已是没有动静了。再一摸额头，已经再没有半点的温度。

丁四还想再哭，却发现哭不出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他费力地站起来，两膝跪了一夜，如今正是酸痛异常的时候。

他咬咬牙，背起箱子，双手抱起周全冰冷的身体，在甚少有人清醒的时刻下山去了。

周全，午阳国四朝太师，于辛丑年秋夜，在方寸山溘然长辞。

享年一百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