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记一场暴雨

突然间，河道里的洪水开始沸腾了，从门口的桥洞下不断喷涌而出，很快便吞噬了整个路面，肆无忌惮地朝着我们袭来。扔掉碗筷，父亲慌忙的在地下室里拖了一块长长木板条出来，顾不上滂沱的大雨死死地挡在门前的斜坡上。涌出的洪水越涨越高，越冲越狂，身前的任何一个孔隙都被它牢牢抓住、无限的放大，很快木板就被深深地埋没在一片黄浆之中。洪水顺着斜坡从四面八方倾流而下，一波接着一波不断冲击着门槛。卷积的砂石、裹挟的树枝杂物，大摇大摆地在门边的走廊上淌过。

父亲在雨中急忙喊我再取一块木板，要我在缺口处继续填补上。雨点就像是熟透的李子一样疯狂的砸在我的脑袋上，还未等我站住脚，身上的衣服瞬间就已经浸满了水。我用双手牢牢抓住木板，用尽全力伸直了臂膀拼命抗住奔流而下的洪水。水流实在是太急了，招架没一会就将我狠狠推倒在地上。我跪倒在水中，脚尖抵住地面，用身体将木板顶住，双手在一片黄浆之中慌乱的摸索，将一切我能触及的东西全都一把抓起狠狠地塞进木板和地面的缝隙之间。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树上的知了却一反常态像疯了一样拼命的叫唤着。我们在水中已挣扎了许久，但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大量的河水还是穿过我和父亲放肆地涌进家门。不仅如此，眼前的洪水还未有收手的意思，在一片昏暗中只觉得涌过来的力量越来越强大，自己的手臂越来越重。最终，恐惧和疲惫让我们不敢再做微不足道的抵抗。和父亲商量之后，无奈只好将木板做了拼接嵌在大门前，弃了屋子举家撤离到了隔壁人家。

我的家要没了，远远的望着洪水一点点涌进家门时我曾有过这样的绝望的念头。没有临近的大江大河，没有倚着的湖泊水库，我从未想过在我的家中有一天会发生关于水的灾祸。大至2013年的那一场暴雨，也仅不过是吸足了水在隔壁的小坡上塌了一方土而已。如今这番遭遇却是让我极其恐惧，相比2010年骑车跌落河中，那个让我一直留有阴影的事情更让我觉得后怕。呆呆地站在隔壁家的走廊上，湿透了的球衣紧紧贴着后背，全身战栗，瑟瑟发抖。以至未发现手指有两处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刺破了，鲜血直淌，等我后来意识过来手中的疼痛时，早已被手中的水稀释了许多遍，手掌全都染了红。

父亲似乎比我更为的担心，一直撑着伞在走廊和阳台两地不断的徘徊，频繁地换着位置观察远处家门口的情况。毕竟那是他一手设计建造的房子，几乎没有雇佣工人，一个手艺人毕生仅有的骄傲也许只有为人称道的技艺和倾注心血的作品。他以这房子自豪，原来每砌成一片总要站在远处细细的欣赏，即使候不到路人出于客气的迎合，自己也须点点头表示认可。他一直把这房子当成自己养老的地方，能住在自己建造的房子里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以至于当我那刻薄的姐姐指责这房子的种种不足时，我的父亲总是异常的生气。如今这洪水如此不留情面地淌入家中，想必也一定淌进了我父亲的心里。

走廊上的气氛也像雨水一样冰冷，母亲一味地抱怨父亲采取措施太晚了些，父亲嚷嚷了几句嫌烦便背过身走远了些。见状我只好默默走近母亲身边，大声调侃这无可奈何的天气，说一些苍白的乐观的话全当是给了安慰。我总是愿意并且总是在做这样的事情，像一坨浆糊一样忙着粘连，其实本身就是一团糟糕。于是我渴望从走廊的外面寻求一些慰藉，湿透了的衣服、微颤的双手，我把我的恐惧和忧虑打包成了文字，就像在那些情绪泛滥的夜晚一样，我把它们统统告诉了我的朋友。可是寻常的表象总是有迷惑性的，它们会导致狼来了一样的结果，我的文字多数成了台词，成了演员塑造角色的工具，我总是可怜的，可恨的也是可悲的。

大雨停歇的时候已是接近晚上9点，门口河道里的洪水也渐渐见了疲势。道路两旁的树被洪水洗刷过后已经见了根，眼见的几处水泥路面也被洪水掀翻了边，露出深埋地下的白色的输水管，像是被剥了皮、食了肉之后被遗弃了的硬骨头。家里的情况比我们想象中的处境要更为幸运一些。客厅和一楼的房间几乎都进了水，好在水量并不多，砂石和杂物也未有大量的堆积其中。等到门口斜坡上的水大部分退去，便赶紧进了屋子着手开始清理。打扫工作一直进行到了深夜，前前后后从厨房和客厅里舀出几十桶水，门口走廊上又耙出了一大堆砂石。簸箕、脸盆、扫帚、拖把无不派上了用场。清理完毕父亲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背着手去到屋子里的各个角落细细查看一遍，眼见家里的东西都未受损倒也觉得甚是欣慰了。

我在房里写这篇文章时，窗外的雨已经完全停止了。隔着窗户听不见有任何的雨点声，只剩门口的河道轰隆隆的依然在忙碌着。期间我曾出过房门一次，不经意间的抬头竟发现漆黑的天空中还现出了朦胧的月亮和几颗暗淡的星星。大自然果真是这般的任性和不讲道理，明天的太阳和灾祸到底哪一个先来，它也从未与什么人商量过。只是苦了那些不以为然的人，等到它将一切都没收时，你才会体会得更为深刻，在那些黄浆淹没的地方哪些是你最为珍贵的东西。

包扎的手指上现在依旧在传递着伤口的阵痛，每写下一个字就会感受一次，想起白天里那倾斜而下的洪水更是后怕，心有余悸。连那些日积月累的悔恨、苦闷甚至是隐藏在心底的种种阴暗全都失了踪影。可惜我不是大家，无法用文字将它们描绘得更逼真一些，以至在你眼里不是一位演员的台词而是一个可怜的、可悲的人的内心独白。

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