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凌晨四点的热水

工作入职后一直是住在单位提供的单身公寓内，碰巧又被分配在了顶层。刚来时连着阴雨天倒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近几日暑气开始回升，房间里总是极其的闷热。打开前后的窗引进穿堂风，也须等到深夜方能躺上床勉强睡去。有好几次在凌晨便匆匆又热醒了过来，这房中的热气总是不那么轻易的散去。而对于浅睡眠的自己，凌晨醒来后想要再次回到睡梦之中也是不容易的。于是更多时候起身喝上两口水，垫高枕头便在一片寂静的孤独的黑暗里任由自己在往事中漫无目的地漂流。

喝水的壶是我新买的，就摆放在床头的一旁，每到凌晨醒来时只需伸一伸手便能轻易的够到。我先前的工作室里也有一个和它相似的热水壶，我曾经还特地写过一篇文章为其伸过冤呢，如今辗转反侧之际见了这后来者倒也觉得格外的亲切。特别是在接近天明的时候，不锈钢的外壳总是聚着些微微银光，像是听懂了我的喃喃自语，也偷学着窗外的月亮在这漆黑的房间里默默陪伴着我。于是，我总是愿意静静地望着它，不时和它聊起那个与它相似的热水壶，当然，也愿意和它分享一遍那个有关热水壶的故事。

先前工作室里的热水壶一直是摆在工作室近门最显眼的位置，十几号人每日都须靠着它才能过活。关于它工作室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日第一个到达工作室的人须要担起烧热水的重任，以此好让后来者能够有现成的水喝。第一个烧水者成了乐于奉献的挖井人，自然要受到吃水人的感激。而且工作室里的最早和最晚往往意味着勤奋和上进，在学习氛围浓厚的集体之中这便成了一种无形的攀比。刻意的或是不经意的来得更早一些，烧上第一壶水，这一天总是极其满足的。

对于基层科研工作的学生来说，休息时间是格外珍惜的，虽说都想烧上第一壶水，但最早达到工作室也已过了早上六七点，如此也已经是极好的时候了。不过说来也奇怪，工作室内总是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每月总有那么几天，第一个达到工作室的人都会惊奇的发现水壶中的水竟然是热的，定是有人早早的来过却又不愿被人知晓而又悄悄地离开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工作室上下一直想揪出这个“内鬼”，于是一个个无不成了大侦探，相互猜疑并相互设套，更有甚者竟还用COMSOL预测了烧水的时间，原是在凌晨的四点。然而，许是“内鬼”藏得太深，直到最后也未能寻得什么蛛丝马迹，渐渐地也不再追究下去，只把这事儿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凌晨四点的热水”也成了相互揶揄的话梗。

一开始我也误以为是身边的某个朋友，直到有一次我少有的成为第一个烧水者，在工作室中无意发现一本被遗忘的实验日志，而它的拥有者正是我的导师。那时的我方才恍然大悟，实际上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考虑过他，又或者说从未将他当作是“我们”。许是平日里对他的印象大抵不过是严肃苛刻、却只是坐在屏幕前高谈阔论的“老板”而已。如今这等发生在工作室里的事情，实难与他扯上什么关系。而当我揣着这样一个秘密，希望在日常的生活中为自己找到一些信服的证据时，一切又是那么的显而易见。科学的发展是极其迅猛的，新的方法和新的理论每日都像雨后春笋般涌出。而我的导师总是能快我们一步，无论谈及什么领域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对于我们的实验细节和论点更是能轻易的挑出刺来。倘若不是亲身实践过，为何能如此的自信每次都能戳到痛处，虽然“憎恨”却叫人心服口服。

回想起来，这其中定也不止我一人知晓这个真相，如若不然，“内鬼”的事情也不至于戛然而止。或许所有人都将此事沉在了心里，心照不宣而已。古人说知耻而后勇，虽有夸张但在学生和导师之间的对立关系上确实也是适用的。我时常与友人倾诉待在组内的压力，虽然这些大都是成员之间的良性竞争所带给我的。而追本溯源，我想这也归因于导师的影响，毕竟人终究是好斗的。离开之后，这种压力也并没有因为导师的远去而消散半分，反倒是因为庸碌度日而自我觉得羞愧难当。如此，也算是在那些终将泛黄的成绩之外，从工作室带走的最为珍贵的礼物了。

我很想知道每次和床头的热水壶分享这些过往的事情时，它是否也会有些许感触，是否也懂得一些我们眼中的浪漫：凌晨四点的热水，透支的甲乙醇，午夜未眠的灯，照亮一个个绝顶的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