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一章 依兰静轩（6）

第二天上午，开学典礼在三省礼堂隆重召开。三省礼堂是一个可以容纳两百多人的会议大厅，学校各系的年级会议大都在这里举行。大厅的墙壁上悬挂着先贤古哲的画像和他们的语录，洋溢着浓浓的国学氛围。化工系85级两个专业四个班的一百二十名新生第一次坐在这里，口音天南海北，着装风格各异，怀揣着不同的梦想，可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无比清纯的面庞。年级辅导员名叫方彦，是一个胖乎乎相貌普通的年轻女人，看上去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口才极佳。她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娓娓道来，将大学生活描摹得充满激情和活力，令新生们对即将到来的日子无比渴望，她将化工专业的前景与国家民族的大义紧密联系起来，使大家的心在骄傲与慰藉中升腾起庄严的使命感。

“……你们是时代骄子，你们是国之栋梁。于公你们肩负着振兴祖国的重任，于私你们要无愧于父母的殷殷之情。预祝同学们的大学生活和学习一切顺利！”

一阵热烈的掌声后，她微笑着环顾会场，举起四个信封。

“最后，我代表滨海大学感谢各位同学的报考，因为你们的选择，我们的学校才有今天的荣耀！根据学校党委的指示，按照高考成绩，各班排名第一的同学率先享受入学奖学金，每人五十元！”

在一片惊叹声中，几个同学登台领奖。

“那个女生差两分就考上清华了。”有人小声说。

兰可馨吐着舌头表情夸张，“多可惜啊。”

“以后还不一定谁跑得赢呢。”文竹翻了翻眼皮。

“我们可就指望你给依兰静轩争口气了。”兰可馨调侃道。

“嘘！你俩有完没完。”慕容讳轻轻皱了皱眉。

之后便是学生会代表、团组织代表及各班班委代表讲话。方老师介绍说，这些同学都是她在学生们的个人简历中根据中学阶段的经历与表现暂时确定下来的，开学后将会陆续进行民主选举。

在激昂的氛围中，凌璎子的思绪却游离在会场之外。她的头脑里一直构思着一幅画，画面上四朵依兰花相互依偎着盛开在绿叶间，在阳光的照射下花瓣色泽明艳，呈现出水嫩的质感和娇柔的姿态，绿叶在茎干间层层叠叠深浅不一，明亮处鲜艳可人，阴影部分则黯淡模糊，看似混乱却排布得合情合理。对了，在花瓣上一定不能忘记点上象征着露珠的亮点，在明丽的阳光下，露珠因折射了光线更加晶莹剔透起来。

一天晚上，她向室友们展示了自己的画作，这是她一头扎进图书馆查阅资料并且埋头苦干了几个下午的结果。

正如她的构思，四朵黄色的依兰花姿态各异，有盛开的，有初放的，有含苞的，丝绦状的花瓣打成漂亮的蝴蝶结，点缀在绿叶间，温婉可人，煞是好看。在画面的上方，“依兰静轩”四个黑色的隶书大字排列出优美的弧度，使整个图案呈现出扇面的效果。

“啧啧，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两下子。”文竹惊叹道。

“得嘞，这下咱们直接把中文系的给毙了。”兰可馨欢天喜地，伸出手指比了个“V”。

慕容讳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若有所思。

“画面上除了黄色的依兰花就是绿色的叶子，颜色单调了些，能不能稍微提亮一点。”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只圆珠笔，圆珠笔笔筒的顶端有一个梅花状的装饰物。她从凌璎子的颜料盒里挑出玫瑰红，用笔筒轻轻沾了沾，试着在一张白纸上按下去。立刻，一朵小梅花出现了，玲珑可爱，极具装饰效果。

凌璎子兴奋地拍着手，“太好啦！我也感觉画面太素净颜色过于单调，可是不知道怎么办，这下可好了，有了小梅花打底，漂亮多了。”

慕容讳小心翼翼地铺平画稿，在空白处稀稀疏疏地点上几朵小梅花。果然，整个画面立刻生动柔和起来，烘托出活泼欢快的氛围。东江女孩儿那张清秀的鹅蛋脸上，一双细细的眼睛微微眯着，灯光将她的眼睫毛在颧骨上投射下一圈若隐若现的阴影，她小巧的嘴唇用力抿着，因为太过紧张，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待所有梅花全部点完，她轻轻努起嘴，小心翼翼地吹干画稿。

真是秀外慧中。凌璎子心头一动，如果她身着古装，眼前分明就是一幅仕女图。

熄灯之前，“依兰静轩”贴在了玻璃上，换掉原先的“上海滩”。周围几个宿舍的女生纷纷跑过来看热闹，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314的女孩们一时间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之中。

突然，围观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十分刺耳的声音。

“还依兰静轩呢，不就是一堆破花烂草嘛，土得掉渣。”

“说什么呢！”兰可馨第一个冲出房门，其他人也一起探出头来。

笃笃笃……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留下一个高挑的背影。她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双腿笔直修长，白衬衣的下摆很随意地塞进窄窄的腰胯里，又粗又高的鞋跟将她的身材烘托得精妙绝伦。她的足迹呈现出一条直线，每走一步，身体就被腰胯送出去一小截。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猫步”？说实话这背影实在是太冷傲、太飘逸了。

四个女孩儿面面相觑，显然都被这背影镇住了，谁也没有勇气张开嘴讨敌骂阵。大家灰溜溜地关上房门，没人开腔。

熄灯后，屋里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了往日热闹的卧谈。还是兰可馨忍不住低声问，“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没人搭话。

“她就是中文系的戚燕妮。”

“难怪呢，大名鼎鼎的戚燕妮啊，早就如雷贯耳。”

“啧啧......人家可是新科校花呢。”

“她个子真高，还不得一米七。”

“又不是模特，要那么高干嘛，有本事跟电线杆子比个儿去。”

“跟她一比，咱们果然土得掉渣。”

“他们中文的本来就瞧不起化工的，咱们可别自乱阵脚。”

“有什么好乱的。咱们学的是严谨的科学，做的是振兴国家的实业，他们学的是什么，不过是些无病呻吟的东西，没一点儿用处。才不用自卑呢，他们和咱们压根儿就没有可比性。”

文竹大声说道，好像要让楼道尽头的戚燕妮听见。

“那倒不尽然，文科也有文科的妙处。”凌璎子说。

“呵呵，那你倒是转中文呀，谁也没强迫你学化工。”文竹抢白道。

“转专业是不可能了，退学倒是没问题。”

慕容讳有些着急，“你们这是干什么？咱们可得一致对外。”

“就是就是，都是那个妖精惹的祸。”兰可馨也劝道。

“Sorry，Sorry啦璎子，谁敢让你退学，没有你咱们依兰静轩不就少一朵花儿了吗。”文竹赶紧道歉，“别生气了啊。”

“谁生气了。”凌璎子有些不好意思，稍一沉默，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兰兰，中秋节的新生联谊会，你还不去露一手，你带了那么多磁带和服装。”

“是呀兰兰，来一段迪斯科，不信镇不住他们。”

“来就来，谁怕谁，要不然没人拿咱们化工系的女生当回事。”兰可馨发狠道。

“就是，还以为咱们满脑子只有化学键跟方程式呢。”

为期一周的新生军训开始了。学校因地施教，篮球场、足球场和网球场便成了三大军训基地。因场地所限，轮到各个班，实际上日均训练也就两小时，大家并没有接触到期盼中的制式武器，只不过由部队上的战士做教官，操练一些最基本的军姿仪表、队形队列和行进步伐等。

教官是一个小战士，年龄比同学们大不了几岁，黝黑的脸庞虽然稚气难掩，可喊起口号来腔调沙哑苍老，带着独特的军人味道。比如“向左看齐”，他喊成“向左看——齐”，“齐”字发音前还要在嗓子眼儿里酝酿一下，然后以高出八度的音调猛地释放出来，就像打开了香槟瓶子的塞儿，“嘭”的一声，既有爆破的张力又有深沉的回音。

刚开始大家还能坚持，三天过后便感觉乏味无聊，没有任何新鲜感了。

这天小教官颇为神秘地宣布，教大家走“正步”。

男女生分列两排，他站在中间讲解示范动作要领。

这是8526班男女同学第一次集体面对面。虽然开学已经一周，可是除了在教室里看到的后脑勺，就是军训时眼前晃动的背影，两大阵营间因缺少沟通，彼此姓名生疏，面容模糊。不少同学在高中时与异性没有交往，有的甚至连话都不说，刚一进入大学，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女生大都涨红了脸，低眉顺目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谁也不好意思盯着对面看个仔细。男生的情形各不相同，有的一本正经地盯着教官，余光却贼溜溜地逡巡在对面的脸蛋儿上，有的干脆毫不掩饰，大胆狂野的目光堪比X射线，大有穿透的力度，也有的脸上一副冷傲的表情，眼神漫无目的地投向远处。

一个小个子男生却是例外，他的脸像女生一样涨得通红，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厚厚的镜片下面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

兰可馨捏了捏慕容讳的手，“快瞧快瞧，最左边那个男生，脸臊得跟个大闺女似的。”

“别看了，你越看他越紧张。”慕容讳甩开她的手，压低声音说。

小教官大声问：“都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啦——”

“好，现在全体女同学，向后转，正步——走！”

一排女生迈出参差不齐的正步，背对着男生走出去二十米左右。正步走的难度在于身体平衡的掌控，尤其是腿部抬高到一定程度时。

女生队列中已经有人趔趄着险些摔倒。

“全体女同学，向后——转！”小教官继续命令道。

男女生又形成了面对面的站立队形。

“好，现在看我们男同学的啦，听我的命令——”他吹了一下哨子，“全体男生，正步——走！”

因为离得稍远，女生们放松多了，纷纷抬起眼睛看着渐渐走近的男生，心里暗暗揣摩着每个人的长相和气质。

一行人跌跌撞撞地走过来，队形松散不成体统。

小教官大声呵斥：“孰么情况，停！”

浓重的山东口音引得同学们一阵哄笑。

“好好好，你们笑，我让你们笑个够！”他气得飞红了脸，“从现在开始，男生一个一个地走！”

“走”让他说成了“邹”。

这下可热闹了，男同学逐个过关，迎着女生挑剔的目光，想要走得顺溜潇洒还真不容易，有的走着走着就走偏了，像被一阵风吹走的落叶，有的曲腿哈腰，颇有鬼子进村的味道。一个男生耍酷，得意洋洋地走过来，小教官存心出他的洋相，他刚刚抬起腿，教官就大喊了一声。

停——

他只好金鸡独立着，还要加上摆臂的动作。从没有接受过平衡训练，他几番挣扎摇摆之后终于没有找到平衡点，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耍酷不成，直接变成众人的笑柄。

轮到那个羞涩的小个子男生上场了。或许是太紧张，或许是过于在意自己的表现，小教官一声令下后，他同时伸出左手和左腿。

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中，他像一个可爱的小木偶，身体同一侧的手和脚总是同步伸出来——就像有一根绳子上下贯通拽着，颇为神奇的是，他居然能够保持这样的姿势连续走下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飘移大法‘一顺边’。”有个女生小声说，一本正经。

女生们忍无可忍，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小教官火冒三丈，冲上去扯住小个子男生的衣服，音调都变了。

“谁教给你肿么走的？”

大家乐翻了天。

“不许笑！谁再笑，下课后单独练！我就不信了......”

小教官恶狠狠地盯着大伙儿，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你，连续走五遍！”

可怜的小个子男生，鬼使神差一般，每逢背对着女生，他的动作基本上符合要领，只要是面向女生，他必定走成“一顺边”。几番折腾下来，连小教官都无可奈何了。

“我看你是存心的，你就是存心跟女生过不去。”

再次轮到小个子男生面向女生时，小教官干脆命令道，“全体女生，向后转！”

面对姑娘们的后脑勺，他立马放松了，走得安安稳稳，规范准确。

“你呀，你是让女生给吓的吧！”小教官大声数落着，忍俊不禁。

“他是不是叫夏果？”一个女生悄声问。

“可不是嘛，别小瞧人家，咱班的高考状元，五十元奖金得主。”

“哇——”一片惊叹。

这天下午是学校安排的统一体检，体检表由体育委员章立成统一收集后上交。军训几天下来同学们慢慢熟悉起来，便有女生矫情地埋怨道，怎么女生的体检表也要交给男生，那不是泄露隐私吗。

章立成有些为难，他陪着笑脸说，“凌璎子同学，要不女生的体检表你帮我收一下呗。”

未及答话，兰可馨不干了，“凭什么、凭什么呀？你付劳务费吗。”

“好好好，我请你们吃雪人儿，你们全宿舍。”

“大冷天的，谁吃雪人儿。”兰可馨翻着白眼儿。

“冰糖葫芦好吗？又酸又甜，你们准爱吃。”

“冰糖葫芦？”慕容讳一脸愁容，捂住腮帮子，“这两天我正闹牙疼呢。”

“再换一个呗，显摆显摆你们滨海城里的好吃的。”兰可馨揶揄道。

“这么难伺候，专门为难我老乡是吧。”文竹对章立成说，“我帮你收吧，不就是体检表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谢啦谢啦，我还有别的事得麻烦你呢。”

他扭头目不转睛盯着凌璎子问，“糖炒栗子怎么样？”

这人真逗，死心眼儿。凌璎子赶紧说，“好吧好吧，这事儿包在我们身上了。”

没想到入校体检比高考体检还严格，除了五脏六腑、五官六感，还要拍胸片。等大家陆陆续续检查完毕，已经接近傍晚，凌璎子站在体检中心门口，走出来一位她就收起一张表，像公园入口的检票员。

收齐了女生的体检表，章立成却甩着手说什么也不肯要。

“女生的体检表我可不能拿着，多不合适，干脆咱俩一块儿给方老师送去吧。”

眼看着天都黑了，再晚些恐怕食堂就没有晚饭了。不得已，凌璎子只好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两人一起去找辅导员交差。一路上他故作轻松，不停地没话找话，半个多月以来存放在心里的，对这个女孩儿所有新奇的感觉和探究的渴望，此时难以抑制。

“璎子同学，听说你姥姥家就在滨海，你是在这儿长大的？”

醇厚的滨海老城味道，真亲切。她突然想起在滨海上小学时的同学齐竣，一个又嘎又淘的瘦小男孩儿。

排座位的时候老师说，凌璎子，你跟齐竣坐吧，你们俩最矮，就坐第一排。

齐竣光秃秃的脑袋两边挂着一对大大的招风耳，总是红彤彤的透着亮，能看到上面一根根青色的血管。她啧啧称奇，怎么跟镜子里我的耳朵一模一样。

这样正好，谁也不必笑话谁。

平日里他总要在课桌上划出三八线，只要她不小心越线，他就弓起瘦骨嶙峋的胳膊肘，冷不丁撞过来，为此俩人没少打架，还被老师叫到讲台边上一起罚站。老师倒不怎么说他，却没玩没了地数落她，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也这么淘。

她离开东方红小学回武川的时候，他送给她一幅剪纸，两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红小兵，被包装盒下面垫着的白色纸板衬托得活灵活现，两张红苹果似的脸蛋儿上都挂着一对大大的招风耳，夸张的眼眉连着鬓角。

他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眼里噙着泪。凌璎子，这剪纸代表咱俩，别忘了我，以后常来信！为了确保她不食言，他补充道，你向毛主席保证！

这时候他不再是那个拖着一条黄鼻涕，手指甲脏兮兮，让人讨厌的臭小子了。

想起这一幕，她忍不住笑了，“是啊，我是在滨海长大的，三年级以后才回武川我父母身边。”

她的话也不自觉地带上了浓重的滨海口音。

“那咱们可是老乡，姥姥家在城里哪儿？”

“南岸边上，离钟楼不远。”

“我们家就在北岸边上，也能听到敲钟。”他回过头来向她笑了笑，“说不定以前在马路上碰见过你呢，我还挺纳闷的，怎么瞧着那么眼熟。”

“哪有那么巧，滨海好几百万人口呐。”

“咱们上二年级时开全运会，红领巾团体操表演，你参加了吗？”

“当然，我们在黄色方阵。”

“真的！”自行车猛地刹住，“我在红色方阵，咱们挨着！”

由于惯性，她的身体向前一冲，撞在他的白色夹克衫上。一阵淡淡的皂香扑面而来，这令人愉悦的味道，让她心生好感。

“咱们肯定见过，真的，不骗你。”

套近乎。她心里暗暗发笑，可并不戳破他。有个如此开朗阳光的异性在身边，还像老熟人一样，这令她很放松也很开心。

他小心翼翼地蹬着车，生怕平坦的柏油路面颠着身后的女孩儿。虽然谈笑风生，可内心紧张得几乎令他窒息，就怕哪句话说错了，留给她一个不好的印象。

因为手心里出汗，他连车把都快攥不住了。

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这一刻的感觉，那怦然心动的紧张与不安，是如此的清晰和甜蜜。

晚上，依兰静轩的几个女孩儿剥着糖炒栗子吃得开心极了，文竹突然冒出一句话，“章立成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兰可馨撇撇嘴笑了，“傻瓜，他找你干吗，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