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一章 依兰静轩（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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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1985年就要过去了，对于每一个新生而言，在他们生命的坐标轴上，这一年是一个特殊的标记。他们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重大考验并且幸运地脱颖而出，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抖落厚厚的征尘，带着天之骄子的光环，遁入寂静优雅的象牙之塔，从此他们与母校结下不解之缘。在他们日后或漫长或短暂的人生中，他们的社会属性被定义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与他们相伴终生的人事档案上关于“毕业院校”一栏内必然填写着“滨海大学”这四个字。茫茫人海中，在缘分这股神秘力量的支配下，他们从东南西北汇聚到一起，母校就像一颗具有强力磁场的恒星，将一颗颗毫无规则散落在浩瀚宇宙里的小行星牢牢地吸引到它的身边。

几个月相处下来，化工系8526班的同学们彼此已经非常熟悉。在阶梯教室上课，在实验室摆弄烧杯试管，在图书馆自习，在食堂排队买饭，在操场挥汗如雨……“8526”这个名号变成一个小宇宙，小宇宙里的三十颗行星一一并入自己的轨道，在既定的路径上运行。十八名男生与十二名女生，彼此的交往更像是小行星的碰撞。经过多次通宵达旦的联谊活动，比如在自习室的促膝交谈，在东一楼包饺子聚餐，或在男生宿舍棋牌争霸挑灯夜战，小行星们把自己变成一本本翻开的书，父母、家庭、爱好以及过往的经历，在书中大都有所记载，几乎无所隐讳。每个人的性情表露无遗，有活泼外向的，有含蓄内敛的，有善长与人交往的，也有孤僻怪异我行我素的。不同的性格特点、志趣爱好和智商情商指数，按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法则合并同类项。人缘好的被大家拥戴，人气旺的是班上的活跃分子，乐天派像阳光一样总是带来欢乐，营造着和谐的氛围，当然，也有凌璎子这样的人，天性中便带着冷色调，忧郁与悲观如影随形，幸好有慕容讳相伴，两人都不喜热闹，愿意独来独往，内心的感受只给彼此分享。

各个宿舍按年龄自觉地排排坐，虽然相差也不过隔年，可是就这么区区的差别往往会在大家的行为举止上留下深刻的烙印。比如男生宿舍502室，六个男孩子中就数来自上海的金麦克年龄最大，可他却是男版的文竹，每天除了三点一线的生活，几乎对其它的事情全不过问，于是排行老二的章立成便有了二哥的称呼和大哥的执掌，还要为排行最小的老六夏果充当翻译。从闽南山区走出来的夏果，从小到大普通话就说不利索，高考时若不是在汉语拼音上丢了分，北大清华当真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不知道短时间内章立成是如何做到的，反正夏果的闽南方言与普通话的混搭，只有他能听得懂，翻译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在了他身上。据他说，这全是拜他俩上下铺所赐，每晚的“卧谈会”和夏果的梦话，锻炼了他的听力。

巧的是，依兰静轩三个女孩儿的生日都在同一个月里，彼此差不了几天，只有文竹小了几个月。某日兰可馨翻看星座大全，突然惊呼道，“原来咱们仨都是一个星座的。”

“她俩倒是像，你呢，怕是连星座都算错了。”文竹在一旁挖苦。

“兰兰，别看咱们仨都在一个月里，可我俩是一个星座，你是另一个。”

“真的吗？”兰可馨又仔细看了看书，“还真是的，难怪咱们不太一样呢。”

“没关系，反正以后咱们仨的生日一起过。”

如果说班上的每个人都是一本翻开的书，那么对于神秘而令人向往的初恋这一章，大部分人的记载是空白，即便有些星星点点的内容，也会加盖“内部资料，严禁翻阅”的封印。

周末，在三省礼堂，辅导员方彦正在召开全系的例会，她一改往日的亲和平易，圆圆的脸上堆积着浓厚的阴云。

“……同学们，我们千辛万苦考上大学，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到这里虚度光阴？那我们干脆把这个珍贵的机会让给那些高考落榜的同学，或者把每个月父母节衣缩食省下来给我们的生活费还给他们，我们更应该把国家花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高额费用直接捐献给贫困山区的孩子们好了！”

她严厉的目光扫过一百多位同学，不少人心虚地低下头，眼神躲避着。

“学校三令五申不许谈恋爱，怎么还有人不遵守纪律，更是胆大妄为，居然敢在憩园里接吻！”

她气愤地一拍会议桌，扩音器被震动得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

“最蠢的是还让学工部的老师抓个正着。我这里不点名了，这些同学怎么这么不自重，特别是女生！”

大家噤若寒蝉，都被她的强势镇住了。

“为了杜绝这种行为，以儆效尤，下个月的副食补贴中，这两位同学将分别被扣除五元作为罚款。”

尽管她气场强大，语言极具杀伤力，并且巧妙地占据着道德制高点，以家国情怀给这种行为贴上了可耻的标签，可同学们并不服气，心里暗暗同情这两个不走运的人。

“他俩也太倒霉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晚饭的时候，几个同学凑在一张圆桌边，一边吃饭一边议论着这件事。

“是27班的小伍和雯雯吗？”

“可不是！我看雯雯都快哭了。”

“干吗非得强调女生？这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

“要不是让人给逮着了，她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出了这种事，她多丢脸。”

“不过他俩天南海北的，毕业后也成不了，浪费感情了不是……”

“爱就爱了，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

大家一阵唏嘘，也有暗暗的羡慕。

“这是侵犯人权！就是学工部的信忠念，太特么变态，晚上专门在憩园里转悠，偷窥人家搞对象。”

说话的是一个中等个头，敦敦实实的男生，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

“赵则勉，你说话注意点儿，别人身攻击。”有人好心提醒他。

“都特么什么年代啦？言论自由你懂么。”

男生的鼻尖上顶着一个硕大的青春痘，上面扣着个油腻腻的小脓包，眼看就要迸裂开来。

“老子就不信方彦敢因为这句话扣我的钱。”

他把饭盒“啪”的一声倒扣过来，甩了甩头发，转身走了。

没吃完的饭菜像小山包一样堆在圆桌上。

“呸！德行。”兰可馨皱着眉头跟同伴耳语，“还局长公子呢，连个澡都不好好洗一洗，一股子油腻味儿。”

“他没瞎说。”章立成嘱咐大家，“各位，最近风声吃紧，学工部看得严，小心为妙。”

“我们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小心什么呀。”兰可馨回应道。

“灰常西期啦，黄老邪也系为我们大家好。”

一旁的夏果开腔了，周围的人笑翻了天，有一位连嘴里的饭都喷了出来。

“黄老邪……”有人学他的发音。

“雷们不要介样……”他脸红脖子粗，嘴里的话越发让人听不明白。

“夏果说啦，请你们不要把方老师叫做黄老邪。”章立成一本正经地翻译着。

众人乐不可支，从此，“黄老邪”竟成了方彦的绰号。

这天傍晚，化工系无机化学实验室。

冬季昼短夜长，外面已经漆黑一片，操作台上的玻璃器皿在灯光下愈发晶莹剔透。凌璎子忙碌了一下午，终于将实验结果统计出来并誊抄到记录表上。她整理好仪器设备，拖起墩布准备做卫生。

两人一组共八张实验台，每次实验课正好可供班上十六名学生同时操作，而另一半同学则上自习，下次再轮换。代课的小汪老师是个即将毕业的研三学生，虽然戴着一副深度眼镜，可是并不妨碍他以说相声的方式授课。因为他从来不端着老师的架子，大伙儿就当面叫他学长，背后直呼小汪。

有人在熄灭酒精灯的时候，匆忙之中用嘴“噗”地吹了一下——这可犯了大忌。要知道，用酒精灯盖子隔绝空气压灭火焰，这可是初中化学就学过的。

“这位同学逗自己玩儿呢。”小汪一张嘴就是相声名家马三立老先生的腔调，“你这中考、高考一路上是怎么糊弄过来的？”

这位同学涨红了脸，忙不迭地说，“学长我错了、我错了，给个机会吧，下次一定注意！”

“你们可都听好了。”小汪提高声调说，“以后谁再犯这种低级错误，自罚一杯，把酒精灯里的饮料给我一口喝干净喽。”

他分组时特别将班上十二名女生拆开，一一与男生组合，还说这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让大家取长补短，互惠互利。

“男生多干点儿脏的累的活儿，女生细致，把握好实验的细节。”多么严肃的话一到他嘴里也会显得有些调侃，“团队精神，要讲究配合，你们好好配一配。”

众人一阵窃笑。他指着一个女生说，“瞧瞧，怎么高兴成这样。”

女生立刻涨红了脸，朝他暗暗翻着白眼儿。

他又对一个男生组合说，“别着急，下学期一定把你们哥俩儿拆开，分配给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