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三章 往日如昔（24）

春游天岱山归来后的一个黄昏，他鼓足勇气将她约到玉屏山的后山下，一条僻静的小路上。

正是日落后的清闲时光。晚风送来阵阵鸟语，山坡上成片的枫树挺拔苍翠，碧绿的枝叶层层叠叠，散发着暮春的暖意，也为空气平添了新鲜和清爽。练习口语的学生，散步的教授，约会的情侣大多集中在憩园附近，后山鲜有人来。

璎子，你来啦！

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他立刻跑上前去，一颗忐忑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怎么就你自己，他们呢？

她有些奇怪。刚刚在饭厅周全神秘兮兮地告诉她，有个秋游筹备会，大家要在这里讨论相关事宜，让她务必参加。

哦......筹备会临时取消了。他难掩兴奋，来都来啦，咱俩走走吧，这儿多清净。

上当了。她想，好你个周全，回头再算账。

四周一片静谧，碧蓝的天空中高悬着一轮淡淡的明月，山脚下的草地被天光描摹出虚幻的影子，好像淡淡的花青一点点氤氲在宣纸上。小路边种着间隔整齐的皂荚树，细长的叶子翻着锯齿般的花边，像小鸟收拢的羽毛，闪闪发光。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缀满枝头，细细密密的花萼和花瓣飘落在树下，一阵奇特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混合着阳光和青草的略带辛辣的花香。

很有些“月上柳枝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她的心轻轻一动，不觉有些赧然。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气温大约二十五、六度，正处于体感最适的范围，他的额头却冒出一层小汗珠。

他侧过脸盯着她看。她噗嗤一声笑了，低声说，傻小子火力壮。

他抹了一把额头，有点儿窘迫。

你知道我的文笔一般般，放假时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也没怎么回过。

怎么回啊跟流水账似的，难道我也把每日流水给你报告一遍。

我能写什么，你不是说信都是你妈妈从单位给你拿回家的吗。

我妈妈才不看我的信呢，再说现在她又不在......话音未落她自觉失言，好像嗔怪他不写情书似的。

他的手已经摸到裤兜里的信，他突然改变主意，把手缩了回来。

璎子，我觉得是时候跟你说这句话了，我想还是当面告诉你更好......他停下脚步，挡在她面前，低低咳了一声。

亲口说出来，比写在纸上更能代表我的心意。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曾经千百次地想象过这个场景，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了，他却不知所措。

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好像一直期待着，又好像刻意躲避着。

他轻轻抓住她的肩膀，两人的距离被拉近，她的刘海正好抵在他的颏骨上。

璎子，我......他一咬牙，我爱你，真的非常非常......爱你。

他的目光带着一股强烈的电流，直击得她睁不开眼睛。

一刻见不到你我都心慌得要命，答应我吧璎子！做我的女朋友，我想好好爱你，一辈子好好爱你！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热辣辣的呼吸，在面颊上烫出一层红晕。

一种特殊的气味扑面而来，有樟脑丸和肥皂沉淀在衣物上的清香，有洗发膏残留在发丝里的清爽，有淡淡的充满青春气息的汗味儿，它们混合在一起，被那些叫做荷尔蒙的分子激活后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气场。

在这个强大的气场里，她变成那个年幼的小女孩儿。当她哭闹时，父亲凌仕源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替她擦干眼泪，那手帕四四方方，织造的经纬线清晰整洁，雪白的织物上印染着棕色的方格子，格子宽窄不一大小搭配，和谐整齐妙趣横生。手帕带着一种特殊的气息，那是父亲独有的、令她终身难忘的温暖和惬意。

时空交错，眩晕中仿佛手帕蒙住双眼，一种熟悉的感觉包围着她，依依不舍的伤感涌上心头，她的身体不禁一阵颤栗。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还记得开学那次体检，我骑车带着你，咱俩给方彦送体检表吗？

那会儿你就想套近乎。她嗔怪地笑了，一边躲开他灼热的目光。

我已经等了一年多啦！他执拗地盯着她，答应我吧璎子！

一双滚烫的手带着强大的力度将两人的距离一点点拉近，眼看着她就要被他拥入怀里了。女孩儿的矜持令她本能地躲闪，可终究拗不过他健硕的双臂。

你松开手！她假装恼怒地推着他，让别人看见像什么。

就不！他的手臂纹丝不动，你先答应我！他死死盯着她，笔直的鼻梁上，浓黑的眉毛拧成一团。

这个无赖！她一阵恼火，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略带孩子气的脸上，委屈、悲伤、执着、渴望......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往日里的快乐和阳光突然都没了踪迹。

直觉告诉她，那张真诚开朗通透明亮的脸庞不正是她最需要、最珍爱的吗？她为什么无视内心的强烈渴求，为什么要自欺欺人？

我......我再考虑考虑......

现在就考虑。他的面容一下子缓和了，五分钟够吗？

叮铃铃......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经过，骑车的小伙子用力揿着车铃铛，不怀好意地斜睨而去。

你看看这世界有多乱，你自己怎么应付得了。他的脸上显出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成熟与果敢，我不会写浪漫的诗词，可是我知道我这辈子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

看着你。

这句话很奏效，他把“看”字强调成一声，是呵护、守候的意思。她放弃了挣扎，嘴里却说，干嘛要你看着。

傻丫头。他终于松开手。眼前的女孩儿是那么单薄柔弱，像一头荒野里迷失的小鹿，他生怕粗鲁的举动惊到她。现在终于可以跟她这么近距离的互相对视，这是长久以来他无数次梦到的。

你不能成天在天上飞吧，鸟儿还有累的时候呢。他努力克制着内心的冲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长发顺着鬓角捋到耳朵后面。

谁成天在天上飞啦。

满脑子的奇思妙想，你有几分钟是不带翅膀的。

在你眼里都是胡思乱想吧。她翻了翻眼皮。

他伸出手臂，一一指点着掌心、胳膊、肩膀直到心窝。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飞累了，你愿意落在哪儿都行。

真的？她俏皮地问道，随即在他的手心拍了一巴掌，那就这儿吧，在这儿筑巢，养一窝小鸟。

说话算数不能反悔！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凌璎子你答应我了！

她的脸刷地红了，我答应你什么啦。

头上三尺有神明，谁红口白牙刚刚说的，要养一窝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