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三章 往日如昔 （29）

高中毕业时以她的成绩完全可以上一所理想中的医科大学，可是政审第一关她就被取消了资格。人民不可能将生死攸关的诊断权力交给一个对他们怀有深仇大恨的地主家的小姐。

第二年高考她又名列前茅，依然卡在了政审环节上。一气之下她索性修改志愿，报考了离家千里之遥的武川农学院兽医专业，依然学医，不过是给牲畜看病。

毕业后她被就地分配到武川分院兽医站，不管怎样终于圆了穿白大褂的梦。虽然她的病人无法用语言沟通，是浑身被毛的猪马牛羊鸡鸭鹅，可她很知足，因为牲畜是不分阶级只分物种与公母的，它们从来不嫌弃她，也不无端地怀疑她。当她为它们解除了病痛之后，在它们的眼睛里她常常能感受到来自天国般纯洁的目光，那目光足以令整个阶级社会黯然失色。

有人曾劝她将名字改为“苗立新”，取破旧立新与反动家庭彻底决裂之意。她的名字没改，却闪电般嫁给了袁野。

袁野是分院西南二十里外的陈沟子村人，十几岁上就跟着父亲往分院食堂送菜，食堂缺临时工，他就留下来帮忙。别看他小学没毕业头脑却十分灵光，能说会道手疾眼快，虽然高位数除法做不来，更别提电学知识，可他成天跟在老电工屁股后面混，没多久电工的活计就能上手了。分院不缺科班出身的研究人员，就缺心灵手巧、放到哪里都能闪亮发光的螺丝钉。

他顺理成章地调到设备科当了临时工，后来老电工退休，他就转了正，有了商品粮户口。

几年后他当上设备科的科长。谁让他水电气暖木工瓦工样样拿得起呢，职工们家里有事都喜欢找他，他不仅手艺好脾气更好，开朗热情来者不拒。就像瓜田里钻出一棵向日葵，在以清高酸腐为气质特征的群体中，他的辨识度极高。当然作为一把全能好手，领导家里的修修补补就更离不开“万事通”袁师傅了。

再后来他入了党。要知道在武川分院，提交申请十年二十年都石沉大海的科研人员大有人在，不经过长期反复的考验是得不到组织信任的，他们孜孜不倦地追求进步渴望先进，在党旗的召唤下从风华正茂一路陪练到白发苍苍，到头来仍然是党外人士。

他的前途一片光明。到了文革初期，他更是一步登天成了武川分院“三结合”领导班子的成员。随着他的平步青云，苗曼琳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人们拘于他的面子，对她也渐渐网开一面了。

说起袁野的心灵手巧热情周到，璎子可是深有体会。她家和小苗家是邻居，两家交往甚密。有一年璎子家添了一对藤椅，那个年代沙发还没有进入寻常百姓家，藤椅可算得上是奢侈品。为买这对藤椅妈妈唠叨了很久，因为它足足花掉了全家半个月的工资。

没用几天，藤椅四只脚就磨损出裂纹。也难怪，水泥地面摩擦力巨大。璎子妈妈心疼得不得了，正在愁眉苦脸之际，袁野自告奋勇，撸起袖子说，小事一桩，看我的。

他用自行车的内胎皮将四个脚全部包起来，再用几股铅丝扭在一起弯成个小环套在上面，皮子的边边角角全部按一个方向折叠好，再把铅丝环拧紧上牢。一个又美观又实用的小脚套儿就做成了。

行了，有了这几只小皮鞋，我保证您这藤椅用上几十年都没问题。袁野拍着手上的灰尘笑着说。

谢谢您啦！璎子妈妈高兴地说，您瞧璎子她爸爸，除了看书写文章什么都不会，动手能力比您可差远啦！

一旁观战的苗曼琳挖苦道，是呀，他动手能力是强，可你问问他新华字典看过几页，他的发言稿哪次不是我给他写的。

璎子偷眼观瞧，袁野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想必这样的数落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袁小苗的脾气秉性、举手投足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她笔挺的鼻梁像极了她爸爸，谁会把她跟袁野联系到一起呢。她从小在妈妈指导下学习小提琴，后来又跟着廖博士学。廖博士是解放初期留美归来的专攻草原保护的专家，他的小提琴水平更是专业级别的。师徒二人常常在新年晚会或“庆祝某某大会胜利召开”的文艺汇演上联袂表演节目。不幸的是，廖博士虽然是响当当的专家，可在历次运动中却受尽屈辱。因为个头矮又长着二师兄似的大肚子，他被人叫做“草包专家”，坊间风传他是潜伏的美国特务，他的大肚子里就装着专门跟国外联络用的发报机。无论哪个派别上台都会拿他当靶子，因为他太有“料”了，还都是重口味的。陪斗，带高帽子游街，被小孩仍石子、吐口水……斯文扫地的他逆来顺受，从不反抗，胖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一个“美国特务”，满腹经纶的廖博士五十多岁还是孤家寡人。有好心的同事劝他，不行就在附近村里找个女人，她们要求不高，只要能转成商品粮户口就行，要不然他年龄大了孤苦伶仃的着实可怜。廖博士却表示宁缺毋滥，相不中他就打一辈子光棍。风水轮流转，改革开放后知识分子又吃香了，特别是像他这样有海外关系又落实政策补发了一大笔工资的单身汉，简直成了众人哄抢的资源，介绍人踏破了他的家门。他虽然谨小慎微还是被一个年轻女人敲了竹杠，一气之下他拒绝了所有媒人，打定主意孤老终生。他认了小苗做干女儿，在他的资助下小苗在母亲过世后不久移民去了美国。

袁小苗除了璎子几乎不跟任何人来往，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神情与苗曼琳如出一辙，袁野的随和热情圆润周到却没有遗传给她。璎子一直不明白，她妈妈当初怎么会看上她爸爸，一个是饱读诗书内心孤傲而时运不济，对主流社会时时施以白眼而被其边缘化的人物；一个是学识浅薄却根正苗红长袖善舞，在现实生活中如鱼得水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完全属于两个世界，或许各有所需才相互吸引？可当初她嫁给他时他只是设备科的工人，她怎么会有那么长远的眼光，能判断出这个小学没毕业的半文盲日后的飞黄腾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