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五章 花落春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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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财务科长和她闲聊中问了一句，小文，有对象了吗。

她略一犹豫。这一年男友陈少常正在英国进修，因为通信并不方便，两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联系了。在房管局工作了两年多，平日里她并不与人过多交往，局里那些多嘴多舌的大妈们尽管对她的私生活有着强烈的好奇，却一无所知。她与常智宏和廖波也仅仅保持着淡淡的关系，只限于见面点个头而已。

见她没回应，科长笑呵呵地说，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咱们局长的公子，跟你同岁，就是学历稍微差点儿，中专，可人家在市委机关工作，单位没的挑。

她的脸腾地红了。她想说已经有男朋友了，可这么久没有少常的消息，她心里没底，而眼前科长提到的这位桑公子，似乎对她又隐约有些吸引力。

陈少常没能给她十足的安全感，潜意识里对生存环境所保持的习惯性警觉，让她如同惊弓之鸟，永远处于焦虑和紧张之中，对任何事情都希望有双重保险。

包括选择男友。

科长将她的沉默当做认可，兴高采烈地做了回红娘。

见到桑塬时她立刻后悔了。他完全没有他父亲的威严和风度，连那道眉毛都长得稀稀落落，整张脸上就写着两个字：猥琐。

天知道她妈妈把什么基因优先遗传给了他。

她决定直截了当地跟局长把话说明，不需要科长传话，因为那样反而容易使事情变得更糟。

一个周末的下午，人们大都忙完了工作，女人们开始悄悄织着毛衣闲扯，男人们则叼着烟卷串到其它科室聊天，大家都等着熬过最后的两小时，开溜。

她手头的工作也已收尾，她将办公桌收拾干净，抽屉仔细锁好，然后悄无声息上了二楼，在局长办公室的门上轻轻扣了两下。

请进。

是桑局长中气十足的声音。

她忐忑不安地坐在局长对面，眼光甚至不敢直视领导。她后悔与桑塬草率地见面，又完全不给对方机会，只几分钟的时间就借故溜掉，好像有意要捉弄人家似的。

桑局长，对不起......她终于抬起头，鼓足勇气只说出半句话。

他平直紧蹙的眉毛像解开的绳索一样放松，嘴角也微微上扬起来，窗户上一抹黄昏的光线正好斜斜地打在他脸上，暖暖的令他面部的所有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不再是平日里的冷峻威严。

没事的没事的。他像一个慈祥的父亲，看着疼爱的女儿。都是你们科长瞎操心，我跟他说过，人家小文大学毕业，工作努力人又漂亮，眼界高得很呢，怎么也得找个研究生教授之类的高知人士。

局长您......她既羞愧又内疚，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跟局长再约桑塬见次面，否则好不容易留给他的良好印象就要毁于一旦了。

他起身倒了杯水，她诚惶诚恐地站起来预备接住。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局长一手拿着水杯，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陈年烟油子的味道扑面而来，强行钻入她的鼻腔。

小文啊你真是太年轻啦。他的手继续在她的肩上抚摸，透过单薄的衣物，她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和力道。

她紧张得屏住呼吸，她不敢也不能躲闪。

他是他，你是你，不要有顾虑。感情这东西，一厢情愿可不行。

肩上的压力终于移开了，她的心刚一松弛，他的手在空中划了一道，落在她的手上。

他厚实的手掌抓住她的手，将水杯轻轻放进她的手心。

别紧张小文，喝口水，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面目慈善，娓娓道来，桑塬确实配不上你，我已经批评过他了。谁让他当年不努力，现在是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的时代，要么他就努力提高自己，要么他就自甘平庸。

他回到座位上，从容地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侧过头来将烟圈吐向一边，伸手在空中扇了扇，驱散了她面前的烟雾。

好好努力吧小文，入党的愿望还要再积极一些，争取早日解决组织问题。他的声音压低了些，你们科长该退了，你完全可以给自己制定一个高一些的目标嘛。

她激动得几乎落泪，不适之感顿时烟消云散，心里甚至有些愧疚。局长真是宽厚的领导儒雅的长者，她除了努力还能怎样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呢。

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工作的。

不光要好好工作，你还要学会和同志们打成一片，不要总是一副清高的模样，那可就脱离群众啦。

她不住地点头。局长笑着说，别忘了我也是群众中的普通一员，以后跟我在一起时不要那么拘谨，都是同事，我比你年长几岁，你就当我是老大哥好啦，我会随时关照你的。

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当年奶奶将抚恤金和抚养费交给她保管时，她的诚惶诚恐，还有内心涌动的期望。人生就是博弈的过程，那次因为获得奶奶的信任和支持她得以胜出，现在有了局长的赏识和提拔，她在科里甚至局里脱颖而出的机会就大大地增加了。

她的脸上绽放出妩媚的笑容，深深的酒窝令他目不转睛。

陈少常终于回国了，而他从英国寄给她的信件还在路途上跋涉，原本鼓足勇气写在信纸上的话，只好当面说给她听了。

咱们认识快三年了，你觉得我怎么样呢。

你很优秀啊，前途无量。

你想过进一步发展咱俩的关系吗？他轻轻攥住臂弯处的手，有些腼腆。咱们把婚事办了吧。他侧过头来盯着她，含情脉脉。

她羞涩地低下头。眼前的男孩子目光清澈，像一块透明的晶体纯净简单没一丝杂质，虽说自己很爱他，可如果真的嫁给了他，碰到条件更好的可就没机会了。婚姻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是最优的选择怎么行呢。

虽说咱们认识了这么久，可你出国进修一下子就走了一年多，再说你刚回国就忙着结婚，恐怕影响不好吧。

他温柔地揽住她的肩，用额角轻轻触了触她的头发。那就依着你，今年先不考虑这事儿，我妈如果催咱们，可就不能再拖着了。

谁拖着啦。她娇嗔地扭动着身子，人家不是为你着想嘛。

提起他妈妈，一丝阴云涌上她的心头。

她见过他妈妈，老太太那双目光犀利的眼睛好像极具透视功能，可以随时随地让别人的内心活动暴露无遗。作为退休教师，她自带职业敏感，习惯于把每个人都当做审视教训的学生。与奶奶完全不同，要取得她的信任，她必须更加小心谨慎，更有耐心和毅力。在与她的博弈中，她必须滴水不漏，因为一个错误就足以颠覆她对她的全部看法，就会将她小心翼翼建立的融洽关系彻底摧毁。从小就见证了母亲与奶奶的敌对，她深知婆媳之间有着世界上最天然的仇视、最不可调和的矛盾，她绝不能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