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安职业技术学校，凌璎子是一个十分另类的存在。
在同事们眼中，她是个书生气十足的职场新手，而且不具备融入现实社会的自觉性，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既没有强烈的企图心，也没有脱颖而出的欲望，对于功成名就完全没有兴趣，面对勾心斗角永远采取回避的态度，属于人畜无害型，能够与大家和平共处，维系着一种松散而简单的关系。不久前新的教工宿舍落成，按照职位、工龄及学历等条件论资排辈以后，有人分到新房子，一批老房子就会腾出来分给后来者。年轻的老师们都去工会主席那里做了登记，唯独她无动于衷。
“你还是去登个记吧。”教研组长吴老师好心劝她，“别看你来得晚，评分不一定多低，咱们学校不断有新人进来，你没看明年的招生计划吗，多招四个班呢，所以分房子你有戏。”
“我不想折腾了。”她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傻呀小凌。”小陈说，“凭什么不要，这是你的权益，万一你要在新安成家呢。”
在新安成家？就像晴朗的天空突然飘过来一片乌云，她的心情立刻灰暗起来。
“我没想那么多哦。”
“你呀就是我行我素。”教制图的郭老师说，“分房子的机会可不是年年都有的。”
背水一战，她顾不了那么多。在新安她从来没有一丝归属感，只有过客的仓促和怆然。潜意识里她注定要离开——要房子做甚。
与成人社会的评判体系完全不同，在学生们眼中她是个极受欢迎的老师。她标准的普通话授课，得到同学们最热烈的欢迎，她身上极为淡化的政治色彩和师道尊严，使她与学生们更容易产生情感的共鸣，她的远方恋人像一个神秘的符号，让她具备了某种传奇色彩，学生们把她看做一个不与现实妥协的特立独行的人，一个为了追求自由灵魂与浪漫爱情奋不顾身的勇士。
这一天，勇士的形象轰然坍塌，她变得孤立无助方寸尽乱。
这是十月的最后一周，是研究生全国统考报名的最后期限。她考虑再三，还是直接找到朱校长，如果先去请示严校长，她担心作为一把手的朱校长心里会不舒服。
她尽量平稳呼吸，小心翼翼地表达了愿望。看到严校长也坐在办公室里，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请您和学校批准。”她神情复杂，既有恳求又有无奈和躲避。
朱校长笑了，是胜利者的姿态，脸上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你真是太年轻了，什么事情都想当然。”他的语气有些嘲讽，“你以为你是谁，我们学校像菜市场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严厉的训斥一声高过一声。
“去年你毕业的时候没有单位要你，我们收留了你，这才一年多就要走，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还在吗！”
她曾经设想了多种局面，却没料到一开局他就把话说得这么绝，事态的严重性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站在办公桌前面，像一个接受训导的学生，满面通红，无助的目光不觉投向严校长。
严校长正低着头看书，完全置身事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泪水在她眼里打转，就要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谁告诉你现在就可以报名？教育部的文件写得清清楚楚，必须工作两年后才允许考研，你掰着手指算一算，统共才来了几天。”
他将手里的书往桌上重重一摔。真不像话，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她的心砰砰直跳，强忍着悲愤说，“朱校长，我非常感激学校和您对我的知遇之恩，这一年来我也在努力工作认真完成教学任务，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您知道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一直在为考研做准备，学校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的请求？”
“没什么可考虑的。政策不允许，我也没办法。”
“教育部文件规定的是工作满两年可以深造，并不是满两年才可以报名，即便我能考上，也要等到明年九月份入学，那时候正好是工作满两年。”
“你不要跟我在这里咬文嚼字，文件是文件，各单位还有具体情况，你走了你的课谁教？”
“那我来之前呢，谁教这两门课？再说为什么王老师可以考我就不行？”
她有些急不择言。前几天她听说教英语的王妍老师已经报了名，心里还着实欢喜了一阵。因为是大专毕业，王老师一心一意想要提升一下自己的专业素养。
“人家工作几年了？”
“她比我就早来一年。”
“对呀，她不是已经工作满两年了吗。”
“朱校长，按照教育部的规定，大专毕业生要求工作满三年才可以继续深造，她的情况和我的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怎么啦，她能考你就是不能。”
她的情绪几乎失控，大声质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或许是顾忌到在座的严校长，他的神色略微有所缓和，“一个大专生还要考研，考得上才怪呢。”他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哼，我不过是让她考着玩儿罢了。”
“那您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也考着玩儿呢？”
眼看着理屈词穷，他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出去吧，出去吧！我懒得跟你扯皮，不能考就是不能考，你死了这条心吧。”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不愿意让他看到，只好咬紧牙关，转身便走。在门口她突然止住脚步转身大叫道，“你这是侵犯人权！”
她一口气跑回宿舍，直接登上六楼的平台，她想让楼顶的风好好吹吹发昏的头脑，也想在这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学生们陆陆续续放学回家了。因为大部分都走读，他们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跑着赶公交车，从高处看过去，男生女生都是一个个移动着的小黑点。
出了校门，小黑点就多了起来，密密麻麻的遍布于路面，或在各种交通工具中上上下下，忙碌着朝不同的方向移动。如果把他们的位移连成线，那么一定会构成一个密如蛛网的城市住宅分布图，因为每一次位移的终点都是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远处，火车站候车大厅上“新安”两字闪着霓虹，她想起滚动的车轮，想起原野上的风驰电掣，她幻想着逃离这里，回到父母身边，回到他身边。
心针刺般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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