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凌璎子与章立成。随着火车的加速，他们眼中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在列车的颠簸中，他轻轻拥住她瘦弱的身体。小桌板对面的乘客识趣地坐到车厢过道的窗户边上，把整个下铺的空间都留给了他们。半个月来他陪着她经历了所有的痛苦，最初是绝望和自责，继而渐渐正视现实接受现实，终于鼓足勇气面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不要说她作为亲历者，就是他也万分不解，命运怎么能够如此乖舛，从春风满面瞬间变脸为恶毒残忍，一家人刚刚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下一刻就要承受失去至爱的痛苦。这冰火两重天的体验，对任何人都是无情的精神摧残。
“如果不是我考研录取妈妈太高兴，她也不会犯这个病。”她噙着泪，眼睛红肿不堪。
“怎么又钻牛角尖？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这两件事没关系。”
“那是自欺欺人。”她望着车窗外，眼神涣散。
“人生在世哪能没有祸和福，谁也不能总是一帆风顺，也不可能都是沟沟坎坎。你看过那么多书，你说说，哪本书里哪个人物一辈子顺风顺水，没一点儿挫折。”他边说边削了一只苹果，递给她。
“跟做梦一样。我想把这一段日子翻回去重新过一遍。”她盯着苹果发愣，“我不考研了，就在新安成家，妈妈也就不会出事了。”
“那我呢，我就来新安，应聘个工作也不难吧。”
“没你什么事。”她的目光冷冷的，“都怪我太执着，非要远走高飞，根本就没有考虑他们的感受......”
她突然怔住了，“梦......我做过一个梦......”
无名小站从眼前一晃而过，站台前的值班人员站得笔挺，虽然看不清模样，影像却停留在她的脑海里。
那个可怕的噩梦历历在目，火灾，救护车，还有医生宣布妈妈不治......很多情节就是真实的再现，不，不是再现，是不祥之兆！这些日子她浑浑噩噩，哪里还想得到那个梦，现在她全想起来的，没错，她的确是做过那样一个梦，就连清早起来看到妈妈第一眼时的愧疚自责和痛心都真真切切。到底是自己的第六感有所预知，还是冥冥之中一切都已安排？既然天机初显端倪，为什么让她不得要领，没能对妈妈的身体更加关注一些？
她伏在他的臂弯里呜呜地哭起来，胸口堵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在他的百般劝说下，她把那天梦中所见描述了一遍。
“上天不是没有提醒我，只怪我......太大意了......”
“这是亲人之间的心理感应吧，并不奇怪。”他安慰着她，“我小时候就听我奶奶讲过，她妈妈就是我的太奶奶去世前几天，她梦到过房子周围挂满白色的孝布，我奶奶说只有亡人最亲最爱最贴心的人，才会做这样的梦。”
“爸爸可怎么办呢，就剩下他自己，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有些事情只能慢慢习惯，叔叔天天上班，八小时之内还好说，只是这业余时间，真是难为他。”
“都几十年了，只要不出差，他们从来都是一起上班下班的。”
“其实他们比大多数人都幸福，生活在武川分院这么个小环境里，工作在一个办公楼里，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别人过一辈子，他们相当于过了好几辈子呢。”
“可是人家能过到金婚，他们银婚刚过就......”
她的眼泪又涌出来。
“金婚银婚不都是人为规定的吗，只是用时间长短来衡量，其实我觉得更应该用质量优劣来衡量，像叔叔阿姨这样的感情，这样的经历，才是真正的金婚呢。”
“话虽这么说，可妈妈才五十一岁呀，太让人心疼了。”
他的臂膀用力把她搂得更紧，也把一份温柔体贴传递给她。
“你记得上大学时大家都叫你青鸟，有时候你就得飞出去，飞得越高越远才好，你想象你飞到天空中，穿过大气层，到了外太空，再进入宇宙，那时候时间就不存在了，或者说时间的概念就不同了。你回过头来再往下看，看地球，看人类，看自己，人一辈子活五十岁和一百岁又有什么差别呢，在宇宙中不都是一瞬间吗，关键是你活着的每一刻是怎么过的，这才是最重要的。要不怎么有‘度日如年’和‘光阴似箭’这些词呢。”
她没有做声，显然是被他的话打动了。
“其实吧，飞起来可是你的强项，我把脑浆子都想出来了才想到这儿的......”
“你的想象力蛮可以的。”
看到她终于露出笑容，他的心微微放松了一些。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会跌入忧郁沮丧的状态，对于她如何应对接踵而至的学习生活，他十分担忧，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实在学不下去，就在滨海找个工作，毕竟现在的就业环境与两年前大不相同了。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滨海大学1994年研究生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刚刚结束，在欢快的乐曲声中，导师与弟子纷纷合影留念，依依惜别。
凌璎子身着肥大的硕士袍，头戴黑色学位帽，在刚刚的仪式上，帽檐边的流苏被校长轻轻侧移到左前方，一个简单的举动，意味着她近三年的学习生涯，圆满结束。
童正一教授微微发福，他抻了抻导师袍笑道，“小凌啊，去年你师兄毕业时这件硕士袍都穿不进去，瞧你，快拖到地上啦。”
“他一米九的个头呢。”
“个头大小不是问题，你忘了你还有一个陆师兄，身高不到一米六，现在可是中海集团的总工了。”
“我明白。我不会轻易放弃专业的，您放心！这几年如果不是您一直鼓励督促，我可能真的坚持不下来，先生......真不知该怎么感激您的栽培。”说到动情处，她的眼角有些湿润。
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了解你，搞咱们这个专业的确跟你的天性有些不合，我也是从你身上得出这个教训，后面我招学生的时候，不光要看考研的成绩，更要了解他们内心的想法。”
他压低声音，一脸的神秘，“我告诉你，这次我专门设计了一套问卷，等过几天面试的时候我要好好难为一下今年的新生。如果不是对咱们专业一往情深死心塌地的，我统统不要。”
年届六旬的老人露出调皮的笑容，“这套问卷里可有好多变态题目，当年要是有这个法宝，我看你们都得脱层皮。”
“先生对我失望了吧。”她有些羞愧。这几年的学习充满艰辛，退堂鼓敲了好几次，如果不是导师的鼓励和家人朋友的支持，她可能早就当逃兵了。
“怎么会！童门弟子都是绝顶聪明的，你怀疑自己可就是质疑我的眼光啦，你只是......怎么说呢，一只跑到平原的藏羚羊，一定不适应，终日惶恐不安，只有回到高原藏区，回到最适合它生活的地方，才会快乐。我虽然不知道你的兴趣点到底在哪里，可显然不是我们这个专业。但既然入了师门，我就有责任把你带出来。”
“或许我的天性里就有做事三心二意的毛病。”
“希望你能够找到让你专注的事情，也希望你专心做你喜欢的事情。不过眼下找工作，你还真离不开我们专业这张王牌哦。”
“我会好好做专业的，一定不会辜负......”
“什么叫辜负，没有的事！”他挥了挥手，“我不指望每个学生都做事业上的强人，尤其你们女孩子，除非特别有兴趣有悟性，做这一行的确蛮辛苦的啦。”
“老顽童”教授露出真挚豁达的笑容，“只要你们幸福平安就好，当然如果在专业上有所建树，那对我就是最高的褒奖了。”
“看镜头！茄子——”负责摄影的师弟大声喊道，“咔嚓”一声，师生俩笑容满面的影像留在了柯达彩色胶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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