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六章 归去来兮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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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一天，凌璎子接到师兄崇尚友的电话，邀请她参加艺术中心举行的冬季笔会。她收拾好近日的几幅习作，预备见到季老时一并向他请教。

翰墨艺术中心坐落在滨海联合职工大学院内，虽然名气不小，却只是一栋两层小楼，一楼是展厅及画室，二楼是教室与名家工作室。她径直上了二楼，在“江中散人”的画室门前停下脚步。

画室内静悄悄的，并无丝竹之音，想必此时季老并未创作。

她轻轻扣门。

“请进！”崇尚友满面春风，“我们的凌大才女来啦！”

画室迎面的墙壁前，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背影有些佝偻。他回头向她微微点头，又转身继续忙碌起来。墙壁上原本悬挂着四幅季老的山水作品，此时变成四幅未完成的花鸟。画面上齐刷刷的是瘦山石前一根枯枝几点残花，此人手中的画笔用力一拉，立于枯枝的鸟儿屁股上便长出最长的那根尾羽。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四次，作品像多胞胎一样令人目瞪口呆。

“来来来小凌，认识一下，这位是季老的弟子敬博士。”崇尚友热情地介绍道。

男子伸出手来礼节性地捏了捏她的指尖。他的手瘦削柔软冰凉滑腻，带着病态的苍白，食指与中指间是一片暗黄。

指如削葱根，可惜葱根有烟渍。她暗自脑补。

“幸会。”男子的嘴角微微咧了咧，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好在一股绿薄荷味儿扑面而来。

“您好敬博士。”她口中客气着心里不免失望。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敬博士？画家敬若凡在滨海画坛颇有名气，人称“敬不凡”，他的画风天马行空意境深远，给人带来无穷的回味。专家评论他的画作是“使快乐的人更加愉悦，使忧郁的人更加消沉”，“读者因画面产生共鸣”，“画中有你，画中有我”。

怎能以貌取人？她赶紧检讨自己，在歉疚中升腾起崇拜之情。

“我读过您很多画，能有机会向您讨教真是太好了。”

“讨教谈不上，一起切磋而已。”

敬博士面无表情，细长的眼睛带着难以捉摸的神色，久久地停留在她的面部。她心里一阵发毛，只好假装观赏一幅装裱好的画作，借机在玻璃镜框中端详自己的脸庞。

幸好一切正常，并无不妥。

“今天叫你来，主要是观摩，”崇尚友瞟了敬博士一眼，“看你表现了，敬博士可能会给你机会在这些画上添上几笔呢。”

她一时糊涂，不解地看着墙上几幅没有完成的画作，怎么看都有些流水线的感觉。

崇尚友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不懂了吧？这叫‘批量技法’。四幅画同时起笔，先勾出四块山石，同时加皴，布点，再一一画上枝条，最后安放小鸟，成品出来一模一样，节奏与韵味没任何区别。”

“我的水平恐怕......”

此时敬博士正俯身画案为一幅墨竹点叶，他抬眼盯了她一下。

“敬博士看过你作画，你很有天赋。好好跟他学，能进这个圈子不容易。”崇尚友低声说，“多少人想到这里来都没机会呢。”

她心中冷笑。原来师兄要把她引入圈子，或许是圈套也未可知呢。不过他显然低估了她，他面前的这个半老大妈，什么没见识过。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她脱去外套，三下两下撸起毛衣袖子，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臂，“要我研墨吗？”

崇尚友有些意外，“别着急小凌，你们先聊聊，敬博士对你的形象很感兴趣，他想把你刻画到他的女性系列里面去。”

“喔，原来要我当模特。”她笑了，“模特哪有这么老这么丑的。”

“哪里哪里！优雅与年龄无关，美丽从来不只是写在脸上。你的气质很独特，引人注目，我想研究你。”说完敬博士的眼睛重新回到画面上，手里的大兰竹饱蘸浓墨，随意而潇洒地在宣纸上走笔，颇有些“成竹在胸”的味道。

“恐怕您研究不透。”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嘲讽，“我倒有个疑问，您原本主攻西洋画，我看过您的不少油画作品，怎么投到季老门下？他可是国画界的。”

“这就是圈子的重要性。拜了季老，敬博士就师出有名，知名度提高，身价也大增啦。”崇尚友一脸的羡慕，“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呀，你知道敬博士的画现在多少钱一尺？”

一万两万还是十万八万？她心中暗想，难怪每年的艺考都人山人海，玩艺术到底比朝九晚五来钱快，可有几个人能脱颖而出呢。

“卖点，卖点很重要。”敬博士的表情终于生动起来，不再是一副冷脸，“卖点从哪里来？这就需要包装。”他给墨竹点上最后一片竹叶，直起腰眯着眼睛在画面上逡巡。崇尚友赶紧递上一支大白云，换下他手里的兰竹。只见他抖动手腕，一行龙飞凤舞的字便出现在墨竹旁边。

“山空竹林静，溪浅碧波清。”崇尚友边读边鼓掌喝彩，“棒极了，敬博士又一大作问世！”

“这个题材我三年前就画过，可那时候无人问津。”

“现在不一样啦，您是知名画家，求画的大款们排着队呢。”崇尚友赶紧恭维。

“一帮傻逼！有几个真懂画？不就是看我的画有升值空间么。”

“所以您就用批量技法对付他们。”凌璎子恍然大悟，“如此也算是对得起他们，好歹是您亲手操刀。”

“敬博士看中你了小凌，机会难得。你就全心全意跟着他，保证把你的画也炒起来。”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与众不同。我很少碰到你这样的人，有故事。”敬博士好像在分析一幅作品，“你身上有一种少有的既西洋又古典的韵味，很吸引我。”

“您这是在恭维我吗？”

“我从来不恭维人，特别是女人。在我的作品里，她们只是我要表达的对象，她们或遮或露的身体刺激我的想象，她们灵魂中的神秘元素激发我的灵感。我把她们消化后以我的方式重新表达出来，这就是我的创作。”

“在您眼里她们并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体，只是您的艺术在现实中的载体而已。”

“逻辑错误，她们是现实在我的作品中的投影。”

“或者说她们赋予您的作品以生命力吧。”

“好啦，别再咬文嚼字了。”他重新铺上一张斗方宣纸，“你来画一幅即兴的吧，我看看。季老教的那一套搞不好已经过时了。”

她并不推辞，拿过毛笔略蘸浓墨后又在淡墨中浸了一下笔尖，随即落笔纸上。墨迹一点点浸润开来，一道遒劲有力的枝条便跃然纸上，因为笔端墨的浓淡渐变，枝条的明暗光影便显现出来，充满立体感。接着她又画上几个穿插的分支，以及分支上点缀的几朵梅花与梗。几分钟后，一幅墨梅就基本完成了。

“很规矩，不愧是季老的弟子。”他端详了一下，在画面上淡淡地点上几笔，朦胧的枝条上绽放着若隐若现的梅花，花与枝朝向一边却倔强挺立，好似被风雪笼罩。

“真妙！”她不禁脱口而出。有了这几笔，画面的层次立刻丰富起来，梅花的风骨傲然纸上。

“这就是中国画的精髓，道艺结合，贵得其神，不求形似。”

“没有直接画出风雪来，可是画面却寒气逼人——真的好棒！”她由衷地赞叹，目光被画面牢牢吸引，周围的一切好像不复存在了。

他握着毛笔的手苍白瘦削，手腕却力道十足，运笔写下“映雪寒梅”几个字，落款为“不凡居士”。

一方印章封住名号，如一枚定海神针，整个画面立刻完美和谐。

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幅作品，可是有了他的印鉴，自己怎好再写。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体贴地笑了笑，露出一排参差的牙齿。

“回去后好好存着，下次在我的画展上可以用。”说着他又题上“道友凌女士雅鉴”几个字。

至此，这幅墨梅斗方完成了身份转变，正式成为著名画家敬若凡的作品。

“去藏心斋裱吧，别的地方不行。”他用宣纸将画小心翼翼地衬好，“裱好了，少说也值好几万。”

“这怎么好意思......”她为难起来，如果这只是一张即兴小品还好，现在她手里兀地多了几叠人民币，真有些烫手。

“小意思。”他的目光有些异样，嘴里的口香糖从左边倒腾到右边，舌头夸张地蠕动着。

“如果你喜欢......”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磁卡，“这是我在君悦的包房，你可以随时过来，我们一起切磋一下。”

她突然意识到画室里只剩下他们俩，崇尚友早就悄悄溜了。

Shit！她心里骂着，一把将画拿过来，笑道，“我是很喜欢这幅画。”说着抓起桌上的毛笔把他的落款一笔划去。

“好了，这就算是我的作品吧，值不了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