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七章 孤帆远影 (2)

刚毕业那会儿我还是很幸运的。派遣证上写着东江日化总厂，可连个过场都没走，我爸爸领着我直接在省人事厅改派了。对了璎子，当年我们省分配是归人事厅管，不像你们是省教委管。

别看我分得挺好，或者说我是权力的既得利益者，可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一套。听到看到同龄人吃苦受罪，我特别难受，心里很不安。当然我必须感谢父母，没有他们的庇护我跟大家也一样。如果来生能够选择，毫无疑问我更愿意做他们的女儿。我会尽最大努力给小炜炜安稳的生活，这是人之常情，没有制度设计上的约束，道德力量是有条件的，大多时候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无论什么教义或主义，都对抗不了人性的本质。

疼骨肉爱子女，为了他们父母可以倾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记得是八月下旬吧，我在省财政厅报到后就去预算处上班了，没干几天拿了半个月工资。不怕你们笑话，第一次见到预算处处长程煜，我就被他深深吸引了。要说他有多么英俊潇洒也不是，可他眉宇间流露出来的那种儒雅斯文和温厚可靠，让我的内心一下子就踏实起来，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带着善解人意的亲近，又藏着些许伤感，令人忍不住担忧，无法抗拒地想去探究那里面的故事。

原来你也是个花心大萝卜。兰可馨笑道。

我可不像你那么好色。怦然心动是有，但根本不是男女之情，或许崇拜倒有一点。他说你不要担心专业不对口的问题，你看我是学历史的，现在不是照样跟数据打交道。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先跟着赵科长熟悉熟悉工作流程，她很有经验，多跟她学学，尽快提高业务能力。另外我建议你业余时间上个函授班，还是要把专业知识强化起来，毕竟在我们这样的行政机关里面，有足够的专业水平才更有前途。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让我很是刮目。

刚毕业那会儿我爸爸没少带我参加他的局。其实我的分配也不是那么轻易就搞定的，毕竟财政厅是省级单位，待遇出了名的好，人人向往，咱们专业又完全不搭界，我爸爸动用的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几次下来我见识了不少高官，最大的困惑是，这些人几乎都带着或浓或淡的烟草味道，即便是一个简单的微笑，也会飘一阵异味过来，好像他们随身装着一个堆满腊肉的陈年灶台。

自然，他们的牙齿，基本是惨不忍睹的。

程煜接着说，你有理科底子，不会太困难，加把劲很快就能上手，有什么问题多向科长请教，有困难也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夹着公文包开会去了。直到赵科长牵着我的手走出处长办公室，我的眼前还晃着他那口漂亮的牙齿。

我有些失落。

你失落什么，难道是因为和邵刚做了比较？

兰兰别打断她，她刚才怎么说的，打断她她可就什么都不讲了。

下不为例。慕容讳懒懒地瞟了她一眼。

我还真的暗暗把他和邵刚做了比较。如果说邵刚是一团火，他就像一座冬天里暖气充足的房间，你走进来不会血脉偾张，可是扑面而来的舒适，足以让人抖落掉一身风雪，放松每一个细胞。他是介于我父母那一代知识分子与咱们这代人之间的一个......怎么说呢，一个品种吧，既有长辈的庄重又不乏同龄人的亲近。

想到邵刚毛手毛脚长不大的样子，我有些气馁，如果他能像程处这样稳妥可靠，我何至于没有勇气黑在滨海陪着他呢。

赵科长告诉我，程处是财政厅最年轻有为的处级干部，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在推行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他完全符合这些条件，前途无可限量。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充满对他的崇拜和敬畏，当然也有一点小羞愧，为自己的心猿意马觉得对不起邵刚。

我在工作上没有遇到什么困难，一方面大家都知道我有后台，不是凭空进来的，谁都会忌惮一些，一方面我又与世无争温良谦恭，所以我的日子过得蛮自在。除了日常事务以外，预算处所有文案都由我负责，后来发展到帮着程处起草文件发言什么的，大家叫我“小助理”。只要是他吩咐的事情，我丝毫不敢懈怠，总是要使出浑身解数做得漂漂亮亮，自己才满意。

他那年三十九岁，一米七五的个头，身材魁梧，国字型的脸庞带着领导的面相。他的头发很柔顺，神气地向脑后背过去，露出宽大亮堂的额头。他的眉毛紧贴着眼睑，眼窝深陷鼻梁通直，酷酷的有点像高仓健。他的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头发里夹杂着不少白发，可他并不显老。在他面前我很紧张，生怕工作做得不够完美令他失望。在我心里他是高不可攀的领导，我得仰视才行。

我忍不住猜测，这样的青年才俊，该配一个什么样的夫人呢？

有一天，我记得是个阴冷天。我们那儿的冬天跟滨海完全不同。滨海的冷是坦荡的君子，凛冽的寒风，耀眼的阳光和通透的蓝天把世界包裹在密集的阳离子环境之中，赋予人们开朗的情绪。温暖的室内是严寒带来的福利，强烈的温差加倍了幸福的感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起时，洁白的世界更是令人联想到纯净和美好。东江的冷是愁肠百转的词人，连绵阴雨一点点酝酿着人们忧郁的情绪，直到崩溃的临界点。寒冷像内衣永远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随时变成一根根绣花针，尖利地刺痛你的骨髓。

一个女人领着五六岁的小女孩来到厅里，一路拖泥带水闯进厅长办公室。厅长办公室和我们预算处在同一楼层，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撒泼打滚地闹，大人哭孩子叫，楼里乱成一锅粥。

赵科长悄悄告诉我，是处长老婆带着孩子来告御状了。我这才知道他的老丈人竟然是省委常委、老市长郭满江。你们也许不了解，可在我家乡无人不知，东江改革开放的首位功臣就是郭市长，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东江。有一年老市长到财政厅调研，厅里有好多新分来的大学生，他慧眼识珠，唯独看中了刚刚毕业的程煜。而他也不负众望，业务水平和工作能力双一流，是难得的人才。

赵科长小声说，他老婆在省机关工委当科长，人倒还算贤惠，就是整天疑神疑鬼，有点屁大的事就要跑到厅里来闹，好像财政厅是她家的后花园。她把厅长叫冯叔叔，那是她爸爸以前的老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