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见奶奶这幅模样，忙跪下请了个安，磕了一个头，转身去让人把箱子打开，从里边捧出来一身衣裳。
那衣裳是寿衣，一股子霉味儿。尽管年年晒，年年放上好的樟木香料在箱子里，驱虫驱蟑螂，可老了就是老了，再好的东西也抵不过时光的侵蚀。
“老祖宗，不行我再让二叔那一支的孙子，给您寻新式的花样和上好的料子再做一身这穿上委屈了您。”
夏满满不说话，缓缓摇了摇头。
她怎么会舍得丢了这件衣裳，这件衣裳的料子是她从当铺里赎出来的。那是她第一次为黎家做事。
其实她能做很多事情的。她家事是做的有些不好，但是她后来掌管了黎家这一大家子后，她算账算得清楚，药材药名也记得清楚，她还能想到很多稀奇古怪的办法，让后来的黎夏药房越做越大。她想出来到了那些办法，最后被别人效仿，有不少人照着夏满满想出来的法子，也富裕了一些。
她真的不是个废物，她真的不是没用。她骨子里拥有的还是别人不会的，那本来能让她变成传奇，可为何多年来她过得连平庸也算不上。
夏满满不想想这些。在生命的最后，她感觉很多东西都没有想的必要了。清楚是一辈子，糊涂也是一辈子。只要这辈子是自己想要过的日子，那就好。
人这一辈子啊，出生是一辈子，家人是一辈子，生子是一辈子，找到自我又是一辈子。
明明只是一辈子，怎么感觉好像过了好几辈子。
夏满满觉得自己赚了啊。她寿命那么长，好多人五十出头就没了，她生生的过了两个五十出头。
她应该知足，对，应该要知足。
她应该说服自己谁的人生都不完美，她的人生已经是这时尚太多人都艳羡的人生。
终于要走了，说不上留恋，只是觉得有些事情还没弄明白。
尔后又觉得自己好笑，人这一辈子，能弄明白什么事儿都是坐井观天，还以为自己在仰望蓝天。
就这样吧，也还好。
夏满满用枯黄的手摸着那寿衣的料子，她觉得这寿衣挺配她的，同样的暮气沉沉。
她有些想让周围的人离她远一些，因为她觉得浑身的死气正在往外漏。
她守不住精气神了，那么就散了吧。
尘归尘，土归土。辉煌或者平静的一生，最终都是和黄土作伴。
起点一样，终点也一样。
再华美的起点，或者再辉煌的终点，说到底还是一样。
说不一样的，只是忘记了什么是活着。
眼前一片澄明。夏满满还是去了。她的灵魂漂浮在身体的上方，看到了子孙们那准备好的悲恸。
有一半真，有一半假。人也是一半真，一半假。不知道她死了之后黎家会不会式微。但愿不会，可心里明白那始终将会。
那块料子有点老了，款式老，花色也老，却是年轻时要穿的。所以当子孙们帮她套上之后，她还觉得自己有那么几分年轻。
这块料子留了大半辈子，最终还是穿到了身上。
有些人大半辈子都没见了，到死的时候，想的还是那个人。
甜蜜的折磨如影随形，日日夜夜让心不得安宁，却也是这生命泉水下的暗涌，别人不知，只有自己或痛苦或难过或欣喜，证明这心还在跳，这心还在动。
只是让人心动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每每想到这个，便又万念俱灰。
夏满满看着她死的模样，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安详吧。
甘泉县她的葬礼最风光，都道这老太太得了善终。
又惹得人羡慕。
真是好命。
命真好。
夏满满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连黑白无常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走吧。”白无常道。
“好。”夏满满笑了笑，和他走了。
阎罗道怎么铺满了各种布料还有各种桥还有鲜花，还有奇珍异兽，还有好东西太多了，让人觉得这不是去地狱报道，而是去天宫游玩。
“福及子孙，且子孙和你都无前世的恩怨纠葛，你不曾需要还他们的债。这一生也懂如何教子，如何护家，因此福泽身后，这些都是他们为你烧的。”黑无常道。
“我担不起这些，孩子们太懂事了。”夏满满叹道。她拂过一支花，摸上去好像还是上好的绸缎做的。她摇了摇头道：“这太奢侈了，绸缎留着做衣服，祭奠而已，怎么还用这么好的东西。该打。”
“那是你三孙子家的儿媳妇做的。她家里本是绸缎庄，你三孙子家也是做衣服的，这些绢花是绸缎下脚料做出来的。黎家讲究节省不骄奢淫逸。他们哪里会不听你的。”白无常难得笑一下，只是这花路太美，他也有了几分放松的心。
“孩子们有心了。”
“那是你为子孙操碎了心。”黑无常道：“因果循环，天道轮回，向来不会欠谁的，是你的，你收着就好。”
三个人竟如同老友一样，在这去往阎罗殿的路上漫步开来。一路上感慨不已，似乎早看透了这世事。
当夏满满跟着他们进了阎罗殿，这阎罗殿里依旧是一派繁花。
“墨白云，你这一世，果然是风光。你这风光又与傅山那一世不同。恐怕你再投胎，这祭奠之情也会绵绵不绝，成了你下一世的福报。”
“不过是这一世的子孙，还记得我这个糟老婆子而已。等过些年，或许就忘了。福报不福报的，我如今也看淡了。不喜欢的，再厚重的福报也消受不起。”墨白云道。
“可有困惑”
“没什么困惑，那刘秀才必定是上一世的花匠。他因我和公主得了凌迟之刑，我们因他而受了些苦头，也算报应。”墨白云在阎罗殿已经变成了原来真身的模样：“只是那当年怂恿黎叶裹脚的，到底是谁”
“哈哈，那是袁继咸啊。”阎王爷道：“这袁继咸死了之后，报国之心不改，执念太深，于是又要反清复明，把旗人赶出华夏国土。这生来便还读明朝的遗老之作，后来还创了天地会。那次刚好是逃难到那荒废的院子里，他今世名郑开，又叫提喜和尚。早就投胎去了，他碰到你们也是缘分。他上一世拉你进反清复明，却不小心让你烦恼忙乱了大半辈子。这辈子他本觉得欠你的，又觉得你上辈子救了他的夫人，这辈子也要给你一份姻缘。”
“你不裹脚，是他还你的；你和黎叶的羁绊，也是他帮你扭紧的。”阎王最终叹道。
“原来如此。那我这一世克死了婆婆，耽误了方氏的性命，还连累一尸两命，公公也走了，就连黎叶也是因我而死这一切的账，都要算我头上的吧”
“你并无过错。”阎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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