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三年

亦希坐在这一众女人当中，像是没人保护的小兽。可再柔弱的小兽也有保护自己子女的本能，只要女儿还是她的，这就足够了。

“行了，这时候也不早了，姐妹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散了散了。”周太太因没能要到原本属于她的姑娘，这心中多少不是滋味，没心思继续在这里坐下去，但是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小七啊，要是养孩子中间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找我，我肯定会尽全力帮你。”

小七亦希应了一声，低眉顺眼的样子让周太太心中平衡了那么一些。

小七一门心思扑在养孩子上，就连周富贵来找她，她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年头，周富贵这样的男人，除了爱找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来衬托自己的雄壮，更爱看到年轻貌美的女子主动扑在他身上，甚至为他打的头破血流。这样，才能证明一个男人对于女人来说是有吸引力有价值的。

若一个女人在老爷来找她时，还有些心不在焉，那会让这个男人在一瞬间陷入失望的漩涡当中去。

失望次数多了，周富贵也不愿意再来了。

原本的清纯可人，若是见多了，也变成了清汤寡味。男人总想让清纯的女人只在自己面前有那么点妩媚，让妩媚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多那么点清纯。当达不到这个目的时，他们会下意识觉得女人都一样，没什么稀奇，自然而然就将目光放在别的猎物身上。

亦希巴不得周富贵少来找她。虽然生了个女儿周富贵并不高兴，但好一点的是，周富贵也不是那种没良心到极点的人，她的老母亲周富贵每月还会管一下，让人送点钱，一个礼拜也会派个老妈子去问问那老妇人有没有什么体力活要帮忙的。

虽然周富贵在她妈妈身上所花的一个月开销，不足周富贵日常一顿饭，但是已经能让老人过的舒服多了。冲这个小七已经知足了。

“瞧瞧这小脸，多好，我看着都稀罕人呢。”老六难得来逗逗周梦茵，她看着亦希怀里的娃对亦希说：“老七啊，要我说还是你命好，虽然没能生下个男孩，可是这女娃子长得真心不差，现在娃娃还小，还没长开；等再过两年，肯定漂亮。哎，对了，我这天天在戏园子电影院里混，借着咱们老爷的名头，我还算认识几个角儿。等着娃娃长大了，若真的是个好苗子，我肯定想办法让她当角儿。”

老六看惯了男男女女漂亮的脸，多多少少喜欢漂亮的人儿，几乎是从亦希怀里把孩子抢到自己怀里抱着。这会儿正瞧着茵茵稀罕不已，没成想娃娃不给她面子，没打招呼就尿了她一身。

她有些想发作，但是又有些舍不得，不想给孩子难堪，只是尴尬的笑了笑，对老七说：“你看看，你家孩子真不把我当外人儿，你先抱着孩子，我去收拾一下。”

老七忙不迭声地道歉，见老六上楼了，轻轻的嗔怪了茵茵两句：“你这孩子也是的，不会好好的么”

怀中的小姑娘不说话，只是呲牙咧嘴的对她笑，惹得亦希也不好说什么了。

其实日子若是能如现在这般，能过下去那就是好事情，她向来对日子的要求不太高，能获得心中的安宁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做不了老爷的宠妾，能做个好女儿好母亲，也是好的。

亦希很知足。

只是这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稳。

后来还算顺心的日子证明她这一切都是多想了，周太太没有像她之前想的那样子那么难缠，甚至还抢她的女儿；相反周太太还真的帮了她不少忙，甚至还帮她照顾自己的母亲，这让她心中对周太太有些愧疚。原本是默认的说好的事情，现在偏偏被她自己做成了言而无信，她自己心中都有些过意不去。

如此这般，过了三年。

当亦希患上病的时候，她只能悲叹自己福薄。这周府上上下下说起来年龄都要比她大一些，可偏偏不是别人，是她患上了这种连医生都没有办法去管的病。用医生的话说，这病不止何所起，但是终点就是死亡。

亦希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年轻，居然得了这种病，可看着大把掉的头发，她又不得不承认，她就是这么的不幸。

这才是真的人生。

人们总希望，希望是藏在绝望身后的，却从来不愿意承认，绝望背后藏着的，往往是死无葬身之地。

亦希还算好的。她的女儿还有人来养，她的躯壳还有人来埋，甚至她在去的那一天，周富贵难得来到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说：“放心去吧，这辈子是我害了你，你那老母亲，我怎么着也会帮你养老送终。”

亦希笑着去了，她倒没觉得周富贵害了她这一辈子。在这样的乱世，她一个什么都没的弱女子，能找一个靠山给自己老母亲养老送终，已经很幸运。

就这样，周梦茵成了没娘的娃。尽管她才刚刚学会说话。她有些懵懂也有些恐惧的在娘亲去了之后嚎啕大哭。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离她而去。

她懵懂的听着大奶奶咏叹似的言语：“小七去了也好，这外边的世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此时，是1941年。

那时候的上海，中国人叫沦陷区，日本人叫新大日本帝国，所有中国人说话小心翼翼，犹如被压迫到了极点的鸟兽，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被人一枪击毙。

上海人的血肉之躯都暴露在猎人的枪口下，这样的关系称不上对等，甚至很屈辱，为了保命不得不小心翼翼，即便是周富贵，旁人说起来，他也不过是日本人身边的一条狗。

是周富贵心大，不在乎这些，也没办法在乎。

周富贵常说的一句话是：“老子有枪，不怕他鳖孙的，若真的惹急了，还不知道谁削谁呢。”

周富贵爷爷是东北彪子，他小时候和爷爷走的近，也喜欢爷爷身上的那种豪气。现在的周富贵，若是没人惹自己还算好，若是有人惹了自己，一生气骂的还是家乡话，还是家乡的骂人豪气，哪里像这上海就算是骂人也呆着一种尖酸刻薄的小气，那种外强中干的豪气，多少能给他壮壮胆子。

每到这个时候，周太太都会让王妈端出来一碗汤，来给周富贵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