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冬日之家（2）

江莱做了个梦，梦里回到十七年前的立春。

那时她名叫春来，是执政官的女儿。

这天是春来的九岁生日，温泉基地里热闹非凡，仿佛所有人都在为她庆生。

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父亲忙里忙外顾不上她，母亲也没有如约归来，就连十一都把她拒之门外。

说到十一，她很喜欢这个戴面具的少年。

相识那年她五岁，他九岁，她出于愧疚救他回家，自此在心里立下保护他的誓言，这个誓言与任何人都无关，只因他让她体验了片刻人间繁华，让她看到了房间外的世界之大。

书上说，人要知恩图报，要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她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她原本并没有对十一期待太多，认为他早晚会离开守夜人，回到属于普通人的生活中。

可十一没有走，这个比她大四岁的男孩子有着难以想象的接受力，无论她提出的想法有多离谱，十一都照单全收，最多嘴上抱怨几句，然后闷着头陪她一起将想法实现。

其他人总会给她立规矩，告诉她这不行那也不行，可十一从来不会，他默默陪伴着她，陪她做梦，陪她闯祸，用自己的方式呵护着她的“自由”。

四年时光一晃而过，十一从男孩成长为靠谱的少年，也成为她心里无可替代的存在。

他是她的“共犯”，是她最好的十一哥哥。

这样的十一哥哥，竟然会说出“我们身份不同”这种话，还把她关在门外，拉了窗帘锁了窗户。

他一定被人威胁了，要么就是被怪物附体了。

不管原因是什么，当务之急是先见到十一，这样才好把话说清楚。

正当她发愁是该破门而入还是破窗而入时，外面突然几声巨响，以“庆生”名义上门拜访的守夜人们竟然打起来了！

以往也有过守夜人来春家闹事的情况，但大家都是动嘴不动手，只吵架不打架，输出全靠一张嘴，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直接就在院子里交上手，把院子里搞得一片狼藉。

毕竟是自己家，没有不管的道理，春来想都没想就准备去劝架，结果还没跑出十米就被人从后面一巴掌拍晕，昏倒前她隐约看到了黑色披风一角，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床上，床头放着她给母亲准备的四季干花标本册，标本册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字：别出去。

外面已是正午，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可春来却丝毫感受不到温暖，她呆呆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苏家的保护罩呢？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直觉告诉她温泉基地要出大事，大到万能的父亲都无法轻易解决，所以才会把她打晕送到母亲房间——陈曦的房间建造时留有隐蔽的地下室，这是连林正初都不知道的秘密。

春来明白她这时候出去是给父亲添乱，但十一还在房间里睡着，守夜人一旦打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

不不不，不会有万一，父亲向来考虑周全，他肯定会想办法把十一送去安全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安心了不少，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一边往地下室搬东西。

突然，她听到了鸡鸣。

破晓傻了吗？这会儿打鸣？难道被抓去做烧鸡了？

春来一开始没当回事，随着鸡鸣一声比一声响亮，她终于意识到不对。

天黑了。

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温泉基地的人，她很熟悉这个开头，这是很多老人用来吓唬孩子的话：

天黑了，无夏之年来了。

冰霜密林她不害怕，因为每个怪物都有弱点。

苏家闹事她也不害怕，因为父亲总有办法平息。

但无夏之年…

最恐怖的故事也不过如此。

基地很快乱成一片，有人高呼关闭基地大门，有人叫嚷骡子反了，还有人大喊怪物来袭…

外面什么声音都有，唯独没有希望的声音。

春来吓得浑身发抖，她躲在地下室紧紧捂住耳朵，不想听也不敢听。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有人走进了陈曦的房间。

春来无法确定来的人是敌是友，她灭了灯，退到地下室角落的阴影里，手里拿着小刀。

脚步声渐近，停在了地下室暗门的上方。

暗门缓缓打开，有人走了下来。

春来屏住呼吸，眼泪忍不住往下流。

她看见一双金色的眼睛。

熟悉的，久违的，令她日夜期盼的眼睛：

母亲！

陈曦看到春来奔向自己时明显松了口气，下意识想拥抱女儿，可抬手却看到了小臂上破损的布料，布料下透明的皮肤往外冒着血，看上去触目惊心，她犹豫再三终是收了手，用披风遮住手臂，问春来：“没受伤吧？”

春来不停摇头，眼泪哗哗掉，她眼睛不眨地望着母亲，像是害怕母亲随时走掉一样。

陈曦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给她擦了擦眼泪，“哭什么。”

春来慌张地用手背擦眼睛，“不哭，我不哭了。”

陈曦手微微一抖，转身准备检查地下室，却被春来误会她要走。

“妈你等等！”春来本能地抓住陈曦的披风，又像被蜂蛰了一样缩回手，“…我不是故意碰你的。”

陈曦背对着春来，“…有什么话，现在快说。”

春来拿出标本册，怯生生地举起来送给母亲，“妈妈你不是喜欢花吗，这里面有四个季节的干花…虽然不是鲜花！但我想办法保留了它们的颜色，这样你就算不在家，也能每天有花看。”

陈曦半天没有回应，春来以为母亲不喜欢，默默放下举着礼物的双手，头也缓缓低下。

“抬起头来。”伴随着陈曦的声音，手中的礼物被抽走了。

春来猛地抬头望向母亲，含着泪水的眼睛里全是惊喜。

陈曦翻了翻干花标本册，朝女儿招招手，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春来不解的看向母亲。

“这是我们的秘密，切记不要告诉任何人。”陈曦说这话的时候做了个“嘘”的动作，还俏皮地笑了笑。

春来微微一愣，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母亲笑了。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连带房子都跟着晃了晃。

热浪钻进房间，空气中夹杂着烧焦的味道。

陈曦赶忙关上地下室的暗门，点了灯，问春来：“吃喝都够吗？”

春来点头，“够很长时间。”

“行，外面现在乱，你别出去，会有人来接你。”陈曦说。

借着不算明亮的光，春来看到了陈曦藏在披风下的伤，她浑身是血，身上唯一的好地方只有前面给自己擦眼泪的那只手。

陈曦没有再特意隐藏，她抬手摸了摸春来的头：“这次…真得走了。”

春来一把抱住陈曦的腿。

陈曦的肩膀微微颤抖，“放开了，还有事…”

春来难得打断了母亲的话，“比命还重要的事吗！”

陈曦蹲下身，“春来，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都比命重要。”

春来倔强地不撒手。

“乖，”陈曦把女儿散下的头发别到耳后，“妈妈答应你，今天不会死。”

“真的？”

陈曦笑着点头。

“不骗我？”

陈曦伸出小拇指，“拉钩。”

春来将信将疑，最终还是松开了母亲，“拉钩，说谎的是小狗。”

“好了，你自己保护好自己。”陈曦走到地下室暗门前，手放在门把手上，久久没有动。

春来跟在陈曦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妈？”

陈曦突然转身冲到春来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春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感觉到母亲紧紧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颤抖着叹了一口气，然后轻声说：

“春来，听我说，无论今后你遇到了什么，你都不许放弃，记住你是小猫头鹰，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你一定能在黑夜里找到生的方向，我把我所有的好运都赠与你，愿你能飞出牢笼，飞往拥有四季的世界，春来，我的宝贝春来…生日快乐。”

陈曦的话一遍又一遍出现在江莱的梦境中。

她知道自己在做噩梦，梦里不断重复着十七年前的那一天。

温泉基地火光烛天，视线可及之处全是烧焦的尸体和烧伤的人，她眼看母亲冲入大火，又眼看父亲被人杀害。

噩梦不断循环，一次又一次吞噬她，让她坠落。

隐约间，她听到有人在梦中轻声哄她，唤她的名字。

这声音像是救命的绳索，把她从噩梦里拉了出来。

江莱猛然惊醒，发现天亮了。

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

揉了揉脑袋，她发现庇护所里只有她一人，于是起身出去找沈骁。

沈骁坐在篝火前抽烟，听到她声音后回头。

“你是醒了还是没睡？”江莱问。

“没睡。抱着你睡不着。”

“…下次别抱了。”

“下次再说，”沈骁起身朝她走来，“又做噩梦了？”

江莱笑了笑。

沈骁抬手想摸她的脑袋，手伸到一半改了主意，直接搂她入怀，闭眼吻了她的头发，说：“早上好，江莱。”

过于生活化的场景让江莱不适应，干巴巴地说：“早。”

沈骁松开她，从怀里拿出两样东西，他把手背在身后，故作神秘地说：“选左手还是右手？”

江莱说：“都要。”

“人不能这么贪心。”沈骁嘴上这么说，却是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先把右手的东西放在她手心。

温热的触感，是火核。

“这个是你不小心落在花田的，现在物归原主，”沈骁说着又把左手也伸出来，“这个送你，配你的墨色飞刀刚刚好。”

他手里拿着一个刀套。

刀套皮质温润，雕花精巧，一看就是用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