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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宫殿

[舞台天幕上出现金銮殿的宫檐大柱,背景尚有密集的层殿金顶,在早晨阳光下一片辉煌。]

[大臣们鱼贯而入,每人都对一个向外站立的又瘦又高的老人鞠躬,尊敬地称呼一声:“宰相大人!”]

[人数较多,在演出时再度运用“同群流转法”,联动电脑映像延伸。请注意,此幕动静并非局限于殿内,而有殿内殿外接通的开阔空间。上朝人数,必须超出写实主义的一般限定而大大扩充,展现出鸟瞰式的画面,使演出获得“大规模生命集群”式的童话视野。]

[宰相喊住了长得比较矮胖的吏部尚书。他们谈话的口气很家常。]

宰相

吏部尚书,请留步。昨天报到的新科进士,都叫到今天朝会上来见习了吗?

吏部尚书

都来了,您看今天宫殿,都站不下了。

宰相

来了这么多人,不巧又要处置“真假状元”的大案,心里有点悬。昨天晚上我分头找当事人谈了大半夜,还是没有把握。

吏部尚书

皇上有什么旨意吗?

宰相

皇上照例会让太监传几句费解的话。待会儿,我们见机行事吧。

吏部尚书

听宰相您的。

[朝鼓响起,朝会开始了。众多大臣和新科进士立即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站得很正规。虽然皇帝不亲临朝会,但大家还是朝向空空的龙椅站立着。宰相则站立在龙椅下面,面向群臣。]

宰相

(清理了一下喉咙,说得尽量简单)

状元事件,大家都听说了,议论一下吧。(指了指站在最前面的一位高官)

御史大夫,请!

御史大夫

这事的关注焦点,在女孩子孟河,但朝廷不能跟着走。如果把她当焦点,普天下都会问:难道男人都考不过女人?难道那么多考官都没有眼睛?因此,我们要把她忘记,只追究那个男子金河,没有参加考试就空占了状元之名,算是作弊!

宰相

定他作弊,却不牵出女孩子孟河,那何以为证?

御史大夫

这次不要证人,只要证据。证据就是笔迹,让金河当众写出笔迹,再与试卷对比,证明是弄虚作假!

宰相

但遗憾,金河不能留笔迹。

御史大夫

为什么?

宰相

手残废了。

御史大夫

什么时候残废的?

宰相

刚残废。这次上京赶考遇到寒潮,他独自举斧凿冰救了很多冰封之船,手就冻坏了。那个女孩子孟河,就是因为目睹他救人致残,一时感动,代他考试。

[全殿肃静。]

[甬道上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宰相和大臣全都向着那个方向急切地张望。]

[一位传旨太监用奇特的发音尖声呼喊。]

太监

请听旨。皇上刚刚在后殿听到了宰相的话,嘴角轻轻抖了一下,然后说,从即日起,各州府远航船只,必须配备凿冰之斧。朕赐名为冰斧!(下)

[宰相看着太监离开的背影,笑着点头。然后转身问大臣们。]

宰相

明白旨意了吗?

众大臣

明白了!

宰相

那好,没事了。传金河上殿!

[金河上殿,依然背着斗笠,后面紧跟着老丈。]

宰相

金河,刚才皇上为冰斧赐名,你听到了吗?

金河

听到了。

宰相

高兴吗?

金河

请宰相转告皇上,在船上凿冰的机会非常小,叫冰斧有点奇怪,还是照原来叫斧子比较顺口。

宰相

你呀你,怎么听不出来,这是皇上在首肯你的凿冰之举。

金河

(有点奇怪)

哦?

[这时,老丈发现了那批新科进士,几步走到他们面前。]

老丈

怎么,刚分别一个多月就不认识了?那夜冰河,还记得吗?

[新科进士慌忙打了一个招呼,便羞愧地低下了头。]

老丈

(对宰相)

宰相大人,我是金河的陪同者,又与这些新科进士同船同行,能向他们提几个问题吗?

宰相

请!

老丈

(对着新科进士)

我想问诸位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如果金河不凿冰,你们之中会有一个人活得下来吗?不用回答,我以下的问题也不用回答,听着就可以。

[老丈看着新科进士,停顿片刻。]

老丈

第二个问题,金河凿冰,你们都在场,有哪一个,帮他一把?第三个问题,船到鲨市,你们得救了,有哪一个回头看一眼已经受伤的金河?……

[这时,所有的大臣都随着老丈的提问,愤怒地向着新科进士跺脚。一个问题跺三下,然后也就变成了一种特殊的踢踏舞。那么多朝靴跺踏在殿石上,声音清脆、响亮、有节奏,而且,一直在延续。这就构成了舞台上两大色系的对仗,大臣色系和新科进士色系。此刻,肯定是大臣色系占了上风。]

[宰相也对着新科进士摇头,然后拉过了金河。]

宰相

金河,他们都不帮你,你以一人之力,办成了大事……

金河

不。不是一人。还有一老一少,生死之交。

(不顾朝廷现场,深情地遥视舞台一角,唱)

老丈你一生翰墨因我冻,

风雪银须映寒空。

七十高龄仍布衣,

鲨市救我第一功。

小妹你莽莽撞撞就帮人,

不管是吉还是凶。

纤弱身躯让人疼,

你是否还在危险中?

宰相

你受了伤,对朝廷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金河

只有一事相求,我很想见见代我考试的孟河姑娘,能不能请她到这里来?

御史大夫

女人上殿?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啊!

[一个响亮的女声从后面传来,一听就知道是公主。她像一阵风一样上场了。]

公主

武则天上殿十五年,我每个月都上殿,没问题!

宰相

孟河上殿!

[场内气氛开始轻松。群臣始而踮脚遥望,继而往前拥挤。金河本想站在前面迎接孟河的,现在却被群臣推挤,便一步步后退到他们身后。]

[孟河出现了。她的出现引来了聚光灯,满台分外明亮。]

歌队

(女声)

男装一脱回自身,

袅袅婷婷入朝廷。

越过高山更知水,

扮过男人更女人。

歌队

(男声)

一片霞云进峡谷,

万千鸟雀刹时静。

清风无影却有形,

朽木枯石全来神。

歌队

(轻声合唱)

孟河,小心,

那么多眼睛;

孟河,小心,

那么多大臣;

孟河,小心,

那么多考生;

孟河,小心,

那么多男人。

[孟河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奇怪,但按她的本性,随即回到了轻松状态。她无所忌惮地看着一张张脸,一个个人。终于,她停步了,惊喜万分地看到了公主。]

[公主故意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见孟河发现,撇了撇嘴,随即笑出声来。虽然孟河的这套女装,也是她派女官送去的,但女装的孟河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既熟悉又陌生。]

[孟河也为自己以这么截然不同的形象见公主,感到不好意思。]

孟河

(羞涩地)

公主!……

公主

(上下打量)

你呀……

(唱)

扮男人太像男人,

做女人太像女人。

昨日潇洒如泼墨山水,

今日柔丽似柳下古琴。

泼墨山水泼得我青头紫脸,

柳下古琴弹得我柔情全醒。

你太烦人,

你太烦人!

[唱“你太烦人”时,以拳轻擂孟河。唱罢,握住孟河手臂。]

公主

孟河姐!

孟河

你怎么叫我姐姐,我们还没有比过年龄呢。

公主

(斜视着群臣)

不能在这么多男人面前比年龄。反正,论学识,论勇敢,你都是我姐姐!(把孟河拉了一把,作耳语状,但观众还能听到她的声音)我当然也有一点小本领,你猜,我昨天晚上是用什么方法把父皇迷惑的?

孟河

什么方法?

[两个女孩子完全忘记了殿上那么多人的存在,就像街市间无数爱唠叨的小女孩一样,叽叽喳喳地聊个没完没了。]

公主先用迷魂香。父皇最喜欢我点沉香,那是一位外国王子送的,那个王子来追求我,但胡子太密,身上香料太浓,我不要,却要下了一盒沉香。昨天晚上我狠狠心拿去点了四支,边点边说你好,父皇完全被我说服了。

[公主还要讲下去,我们又听到了传旨太监急促的脚步声,整个大殿立即安静了下来。]

太监

皇上要我传达八个字:“女大当嫁,满朝挑吧。”(下)

宰相

(看着太监的背影)

这就是皇上的高明,让大家猜。他说“女大当嫁”,是说公主,还是孟河?他说“满朝挑吧”,是让满朝挑女子,还是让女子挑满朝?大家猜吧。

御史大夫

我想,嫁,是指孟河;挑,是让我们挑孟河。

公主

(生气地)

臭美吧,你们!还不抬头看看孟河姐,论姿色,远超你们的梦想,论学识,可做你们的师长,居然好意思让你们挑!不要猜了,昨天晚上我与父皇长谈了四支沉香的光景,很明白他的意思:让孟河姐巡视殿上所有的官员,看看有没有一二个稍稍入眼。至于嫁,那是后话了。

宰相

(下令)

立正!二十人一列,以朝靴为线,全部排齐;列与列之间,面对面站立,空开五步,便于孟河小姐和公主巡视!

孟河

(着急地对公主耳语)

千万不要让我巡视,我不想在这群人里挑选丈夫。赶快让他们停了,赶快!

公主

(也是耳语)

你不想挑,我还想挑呢。主要是看新科进士,有没有比较人眼的。我比你可怜,选择范围不大,只能在荒山里挑猴子了。

[孟河听公主这么一说,笑了一下,也就无言了。她伸手让公主先行,公主则一把将孟河推在前面。]

[大臣和新科进士的队列,已经在他们面前排得非常整齐。]

[请导演注意:这是本剧继“冰河踢踏”、“榜前谐谑”之后又一个“大空间流转”。当代戏剧,是私密小空间和辽阔大空间的交替组合,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大空间。]

[请服装设计师注意:剧本前面提过,大臣和新科进士,组成两大对比性色块。大臣的服装,建议倾向于红褐色;新科进士的服装,建议倾向于蛋清色。两种服装都由腰带和其他装饰调节出宫廷之气。与这两大沉闷色块构成鲜明对比,孟河、公主的服装应突出紧身、婀娜、飘逸的风范。色彩,可考虑淡紫和深灰,又有简约而醒目的配饰。]

[孟河、公主的巡视,开始时略有惊讶、嬉笑成分,过不久就有了舞蹈之态。但是,仅止于步态、手势和身姿,可谓“轻度舞痕”,而不能舞蹈化。]

[与孟河、公主形成对比,大臣和新科进士有漫画化、造型化的谐谑表演。大臣偏向于假正经式的“不洁窥视”,新科进士则偏向于畏怯式的“有限轻薄”。随着孟河、公主的步履,这些男子有一些“群体舞姿”,就像风过麦田,产生波浪性起伏。]

[孟河、公主不断地对视而笑、用手互捅、掩嘴摇头。终于,唱出了此时的心情。]

孟河

(唱)

天高云低近黄昏,

我走进了枯燥的小树林。

满眼都是灌木丛,

泥泞苔滑不能停。

公主

(唱)

树干软软叶青青,

鸿雁无影春虫鸣。

一棵棵看来都作态,

哪棵能让人靠靠身?

孟河

(唱)

我知道乔木在何方,

心中已经有踪影。

公主

(唱)

身为公主我悲声问:

哪里还有好男人?

孟河、公主

(唱)

天下男人千千万,

天下女人要当心。

人生只有一条船,

一旦上错苦一生。

孟河,公主

(唱)

天下男人千千万,

天下女人要当心。

阅尽千帆皆不是,

只有一个是你的人。

[在她们俩且穿梭且歌唱且舞蹈的时候,新科进士们越来越渴望被选,开始摆脱畏怯,一一向她们摆弄姿态,又一次跳起了那夜寒潮中的冰上踢踏舞。朝靴踩着金砖,声音与冰上相同。这让观众产生有趣的回忆。]

[但是,新科进士们越靠越近,已经把孟河、公主可走的路堵塞。一些大臣也追着观看,舞台上,已经出现一堵纷乱的人体之墙。]

[孟河、公主相视皱眉,又摇头讪笑。]

[一个近乎撕裂的苍老声音突然响起,那是宰相。]

宰相

(愤怒地)

让开!成何体统!

[人群终于分开了,让出了一条通路。]

[通路的终点,是宫殿大柱,柱底站着两个男人,老丈和金河。孟河想飞奔过去,却又止步了,她以清亮的声音高呼一声。]

孟河

金河!

[金河对这个呼叫自己的女子还非常陌生,他跨前一步,傻傻地看着她。]

宰相

刚才不正是你,提出要见孟河小姐的吗?

孟河

你怎么躲在这么多人的后面,让我找了那么久!

[金河快步冲到孟河前面,又后退两步,绕着圈子打量孟河。]

金河

你,真是孟河?真是那个背着画轴找父亲的小伙子?真是那个整夜都用布带拉着我凿冰的小伙子?

老丈

(一笑,对着金河)

你还可以问下去——你,真是那个看到我受伤后立即赶到京城代我考试的孟河?真是那个用金河的名字考取了头名状元的孟河?

[孟河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金河。]

[全场静默。终于听到了孟河低低的声音,金河跟上。]

孟河

(唱)

方才还草树迷离,

转眼间天宽地阔。

那夜你举起银斧,

点亮了我心中灯火。

金河

(唱)

分明是绝世美色,

居然是那夜小伙。

惊世者舍你其谁?

你让我不知所措。

孟河、金河

(二重唱)

我总是白日做梦,

我总是子夜唱歌。

我总是孤对明月,

我总是独享寂寞。

也许我已经找着,

也许我已经踏破。

也许让我加上你,

也许让你加上我。

金河

说真的,孟河,你的美丽,让我不知所措。

[孟河看着他,又环视了一遍刚刚巡视过的大殿官员,再转向金河。]

孟河

金河,我想成家了。(走进半步)

听见没有,我想成家了。

[金河也环视了一遍大殿官员,最后把目光落到了老丈身上,投去将信将疑的询问。老丈朝他点点头。]

金河

(对孟河)

但是,我今后恐怕只能以撑船为生,一个最普通的船工。

孟河

那我就做你的船娘,我会做得很好。

金河

我的手已经不能写字了。

孟河

反正我已经在考场上代你写过一次了,以后,可以再代下去。

金河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一个考上过状元的人啊,怎么能……

孟河

(笑了)

那你以后多听我的话就是了,要天天向我请安。

金河

其实,做船夫、船娘,写字的机会不多。

孟河

这我想过了,办一个流动私塾,收罗那些考不上科举的文人做教师,去教那些不想考科举的孩子。老丈,您做校长吧!

老丈

可是我已答应过鲨市那个给金河治手的名医,去做他的老年助理。金河让我懂得,人生在世,救人第一。

[大臣和新科进士们正准备悻悻离去,又听到了太监急促的脚步声。]

太监

(还是那种奇怪的声调)

皇上有旨,刚才听说,金河和孟河在大殿上已经私订终身,朕觉得此事过于匆忙,应该由双方父母决定。

[正准备离开的大臣和新科进士们一听,觉得似乎还有一线希望,又都留下了。]

[孟河和金河皱着眉头对视,却传来了公主响亮的笑声。]

公主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父皇的圣旨竟然说得那么明白!

宰相

既然圣旨那么明白,我们就要办得更明白一点。按常例,金河的家长会非常满意才貌双全的孟河,却不知孟河的家长是否会接受一个船夫做女婿?

孟河

(支支吾吾)

我已经没有家长……

公主

(快人快语地接过话头)

她母亲已经去世,她父亲考中了科举在京城做官,改了名字,另外建立了家庭。我肯定,她父亲应该就在这宫殿之中,就在这些大臣之间!

[这下,轮到新科进士们表情夸张地指手画脚了。他们嘘过一阵之后,也就跺踏起朝靴,声声入耳,来报复前不久大臣们的跺踏。与大臣们的跺踏相比,他们的气势更大,时间更长,也更有节奏。]

[在两大色系的对仗中,这次显然是新科进士的蛋清色压过了大臣的红褐色。]

新科进士

(边跺靴边轻喊)

装吧装吧,

躲吧躲吧,

二十年了,

好狠心哪……

宰相

(用手势阻止新科进士)

这事应该不难查。只要提供年份、籍贯,我不信吏部就查不出来。

公主

宰相,孟河姐到京城后就改变了主意。她怕引起多方不安,不让查了。

宰相

(转向孟河)

千里迢迢,孤身而返,能安心吗?

公主

我代孟河姐回答。千里迢迢,看清了太多的人,也就推断出了她父亲的为人。因此,不见反而安心。

宰相

人间尚存良心,朝廷维护天伦。孟河小姐,既然你父亲就在这里,你又不想认,那我准许你,当着大家的面,痛痛快快骂他几句。这对其他官员,也是教训。

公主

对,骂!骂他个劈头盖脑、翻江倒海!

[舞台突然转暗,只有一柱光,射在孟河身上。]

[这是一个特殊戏剧空间的开始。有音乐响起,由强而弱,由刚而柔。]

[请导演注意:这是全剧的点睛之处,其魅力,只能在剧场完成,而难于诉诸文本。黑暗空间中的心灵对话,使剧场超越现实而成了精神天域。这一段,在每次演出中都感人至深。]

孟河

(唱)

妈妈呀妈妈,

马上我会面对他。

他在文武百官间,

我却不会认出他。

妈妈呀妈妈,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半是真切半是虚,

就像雾中看古塔。

妈妈呀妈妈,

你在九天看见吗?

我上前一步不说话,

只有你能指认他。

妈妈呀妈妈,

我不知道该笑还是骂。

且把一切全放过,

只在心中叫一声——爸爸!

[突然,宫殿穹顶下传来一个哽咽低沉的男人声音。]

男人的声音

我的女儿!

[孟河惊异地环顾四周。]

孟河

这是你的声音吗?好奇怪。但……应该是你!

父亲的声音

我的女儿,你长得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怎么是这样!……我,我真没有福分有你这样的女儿。

孟河

你,知道一个女儿明明站在了父亲的面前,却不能往前再走一步的心情吗?

父亲的声音

你是怕我为难,你完全是为了我……

孟河

不,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怕失望。

父亲的声音

对不起,我的孩子!

孟河

你真正对不起的,是妈妈。

(唱)

心中深藏一团火,

有句重话必须说。

你隐遁宫门如许年,

那个女人怎么过?

父亲的声音

(唱)

追求虚名大半生,妈妈心中本无恨,

留一个真名叫负心。

你母亲本该天天骂,

我应承受百年恨。恰似月夜无云影。

孟河

(唱)

只是年年画人像,

画的全是一个人。

[孟河取出那个画轴,从中取出一叠画像,拿出第一张。这幅画像,在天幕上投影出来。]

孟河

这是妈妈画你的画像。那时你刚走了半年,画得很年轻。

[天幕上出现的画像,是一个年轻书生,笔触细致。]

孟河

你走了五年,妈妈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七年后,轮廓已经不再清晰。……你走了十年后,妈妈的记忆碎了。她用扇子遮住了你半个脸,是她不敢看你,还是猜你不敢看她?

[天幕上相继出现这些画像。]

[孟河把一张张画像散放在地上,屏幕上也相应交错映出画像。一张张画纸配着孟河舞蹈般的动作,凄楚、肃穆、令人感动。]

孟河

(唱)

这一幅让我震惊,

画像上只剩下背影。

当妻子忘记了丈夫眼睛,

其实已经断婚。

这一幅苍老木纳,

已经是一个古人。

把丈夫还给历史,

妈妈就撒手红尘。

父亲的声音

(凄厉地叹一声,颤抖的声音)

这些画,能不能,能不能想个办法转给我?

孟河

不,它不属于你,只是给你看一眼。我和金河会到母亲坟头,将这些画像焚烧祭拜,然后,把灰烬洒在那长河之上!

[歌声中,纱幕后,有隐隐约约的祭拜舞蹈。]

歌队

(合唱)

年已终,地已荒,

思已断,恨已藏,

从此无家乡!

人未老,心未伤,

泪未干,话未凉,

从此无家乡!

路未尽,潮未涨,

风在吼,雨在响,

从此无家乡!

笔已搁,画已葬,

诗太短,歌太长,

从此无家乡!

从此无家乡!

从此无家乡!

[舞台提示:祭母过程,天幕上依次拉过那些画像片断。火焰燃起,灰飞烟灭。双人舞毕,孟河一人跪拜在舞台上。金河慢慢走近,蹲在她身边。公主和老丈在几步之外站着。]

[孟河、金河站起身来,对着公主、老丈。]

孟河

我的事情办完了。听到没有,“从此无家乡”,这话听起来有点悲哀,但为什么我感到浑身松爽?

老丈

这是因为,我们这些天,破除了太多太多的虚假,跨越了太多太多的界限,什么也框限不住我们了。科举的虚假,朝廷的虚假,竞争的虚假,父亲的虚假,家乡的虚假。现在,我们只剩下头顶的天,脚下的路,多好!

孟河、金河、老丈、公主

(合唱,轮唱)

重重伪,已剥光,

般般假,全露相,

笑颜看路长。

桨未断,手未僵,

风未硬,浪未狂,

此刻便启航。

居无定,思无墙,

灾毋惧,祸毋慌,

菩提在心上。

金河

我们先送老丈到鲨市,现在只能与公主告别了。

[公主对着观众席伫立,孟河、金河、老丈都看着她。她慢慢摇头,然后转身,快步扑向孟河,紧紧抱住。]

公主

我知道会有这一刻。你们一走,我又寂寞了。而且这次更特别,一下子跌入寂寞的深渊!

孟河

(扶着公主的肩)

公主,我活在世上这么多年,你是我看到的天下至善之人,至乐之人。真想一直与你在一起,但是……

公主

但是什么?

孟河

但是,你习惯的天地太堂皇、太风险,我们住不惯。

公主

也真想与你们一起浪迹江湖,但我想了多次,还是不敢。

老丈

我们也不敢。我们几个感情那么好,但如果你和我们同船南行,我们三个忙坏了也伺候不过来。因为你,没有离开过宫廷。你能玩弄它,却离不开它。

金河

照您这么说,公主只能嫁给宫中高官了?这也太悲哀了吧!

老丈

确实悲哀,裙带就是绑带。

[孟河突然跨出几步,又转身站定。]

孟河

不!不能让公主留在这儿!公主,我想问一个冒犯天颜的问题。我已经开除了我的父亲,你能放弃你的父皇吗?他这个人我们都没见过,到底怎么样?值不值得你一直陪着?

公主

(先惊后笑)

那么好的朋友,我也就直说了。按照一般标准,我这个父亲也不行,而且很不行。可以用八个字概括:“故弄玄虚,迟钝无趣。”离开他,没问题,他也老催我嫁人。

[孟河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孟河行,那就把他也开除!我为公主想了一个夫家,就是那个胡子很大、香料很浓的外国王子。你嫁过去,既保留了豪华,又割断了裙带,很靠谱。

公主

(笑)

靠谱?

孟河

你要了人家的沉香又嫌人家身上的香气,其实那是同一种香。他那个国家有没有大河?你嫁过去后感到孤独,我和金河可以来陪你。

[公主哈哈大笑。]

公主

我相信,好友必会重逢,重逢必先相送。你们看我多细心,派人到鲨市和京城多次寻找,终于找到了那夜你们凿冰的船,而且已经赶工修好。我要用这条船送你们南下,还要在码头举行送别大礼,老丈,你先陪我去看那船,指点一下。

[音乐起。公主、老丈下。场上灯渐暗。]

[较强的灯光射在孟河、金河身上,又以亮度较低的灯光显出全体歌队。]

孟河、金河和歌队

(轮唱、合唱交替)

泪涟涟,话灼灼,

我们的大船又起舵。

风无声,云无波,

互相默默听脉搏。

阴霾重,清风薄,

总有码头可停泊。

甘泉少,恶水多,

只要心中不干涸。

天未老,时未过,

有谁记得那夜的河?

喉未枯,音未落,

有谁能唱那夜的歌?

月已沉,星已堕,

茫茫三界多混浊。

灯可点,火可凿,

知心三句便着魔。

我举桨,你掌舵,

哪怕骤雨正滂沱。

茶同壶,酒共酌,

齐把绳索当缆索。

埧可移,岸可挪,

风浪且由风浪磨。

人轻微,气磅礴,

千里舟楫任颠簸!

[灯光重新照亮整个舞台。这里已是码头,公主正在张罗一个隆重的告别仪式。]

[稍远整齐地上来几十名卫士守护站立。接着,八名黑衣差役上场,在近处站定。在送别音乐中,响起一排鼓声,黑衣差役便在鼓声中向着台口齐齐下跪。]

[公主以一身金红相间的礼服上场,拖着很长的裙裾。她凝视台口片刻,音乐加强。她提裙躬身,幅度很大,几乎膝盖触地。]

[台上已不见孟河、金河、老丈。只看到天幕上出现一艘大船的影子,缓缓驶过。]

[在音乐声中,公主安排的告别仪式,很自然地转换成了演出的谢幕仪式。谢幕仪式也由公主引导,在宰相、大臣、新科进士、媒婆逐一谢幕后,依次出现老丈、金河、孟河。然后,在第一主角孟河的带领下,金河、公主、老丈出列,向观众致礼。]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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