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三十二天

“江垂野！”郑升又喊了一声。

凌晨四点三十二分，破街的野狗被惊了，狂吠不止。

“你他妈再敢往前一下试试！”郑升朝四楼那已经探出大半个身子的人喊，嗓子过了劲儿，又粗又哑。

楼上那人魂丢了似的，当真不动了。

郑升指了他一下，喉结滚动，没说出话来，紧接着穿过街，狂奔向小旅馆。

江垂野身体像弦一样绷紧，被吼的发懵，真真是没敢动。

等江垂野听见狗叫，听见楼上楼下扒开窗户骂人，听见郑升跨楼狂奔的声音，他就被人一把拽回来抡床上了。

床上除了一张小毯子，底下就是凉席，再底下就是木板子了。这一下，真把江垂野摔懵了，懵得他没感觉到后背的疼，只看见郑升到眼前跟他几乎贴到一起的脸。

郑升额头上渗了层细密的汗，粗重的喘息被压着，藏回起伏的胸膛和灼热的皮肤。

一瞬间，江垂野被熟悉的味道所包裹。

是郑升身上的烟味。

沉重浓郁，混着郑升的气息，从里到外，把江垂野压了个严严实实。

郑升盯着江垂野的眼睛，拍拍他的脸，“怎么着，想死？”

郑升哑着嗓子，声音直撞进江垂野的心里。

江垂野怔了下，想躲开，可终究避无可避。

他从始至终都逃不出郑升的眼睛。

江垂野摇头。

郑升也盯着江垂野的眼睛，两个人依旧是沉默。

过了会儿，郑升松开拽着的江垂野的衣领，转身把那小破窗关上，回过身，倚在窗边。

那股压迫的，让江垂野贪恋的气息猛然消逝，接着一阵淡淡的，干燥的熟悉气味又在江垂野鼻息间扭曲飘荡。

郑升指尖掐着烟，他的脸在蓝青色烟雾后面若隐若现。

明明一样的的味道，可江垂野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一样。

两人相顾无言，等来等去，还是那两句话。

江垂野说他没想死。

“怎么，没睡醒？”

“啊，没睡醒，梦里吃鸡腿儿呢。”

“鸡腿儿跑了？”

“嗯，长腿了，老追不上。”

“傻。”

“……”

“别死，也别想着去死，不值当。”

江垂野记这句话记了好久。

江垂野记得郑升说这话的神态，语气，以及那晦涩的，压抑的，他稍微去探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痛苦。

江垂野记这句话记了好久。

…………

郑升下了楼，手揣裤兜里，路过街边电线桩那一堆烟屁股时，回头往四楼那窗看了眼，意料之中的，江垂野在那儿。

郑升没说话，停了两三秒，回过头继续往前走，几步就进了店。

今天来这么一出，扯的郑升也心绪难安。

昨晚郑升没合眼，那些个没完没了的事扯了他一夜，难捱又痛苦。

江垂野木然的脸在他眼前乱晃，那摇摇欲坠的身体一遍遍下坠。

他没想跟江垂野走多近，这么些年了也没有谁能跟郑升走近过。他总跟人客客气气地，对上话了大概率还能捧着个笑脸。可时间长了都能感到郑升身上那股不可忽视的抗拒。他侃声笑语地讲话，眼睛却总隔了层海，能看见，就是看不清，摸不透。要是再往跟前那么一探，可就更远了。

要么是雨，要么是雾，再不见青山。

前些天，江垂野三天两头往店里跑，郑升也跟江垂野说笑，客客气气地，不生分也不熟络。江垂野就一小孩，我挣我的钱，你吃你的饭。年龄摆在那儿呢，能熟个什么劲。

江垂野跟其他小孩也没什么不一样。

年轻的脸，年轻的身体，就连年纪都是顶年轻的。哦，除了话少，形影单只。但有些时候从江垂野眼里溢出的悲伤让他呼吸一窒，像沉云漫天压来，让人难过地动弹不得，觉得他不是个青葱劲拔的年轻人，更像身体里住了个干瘪腐烂的死魂灵。

往前半个来月，除去饭点，面馆里没什么人，郑升擦桌拖地，江垂野低头看桌子，两人从没说过几句话。当然，到了饭点，郑升顾他的忙，江垂野依然低头发他的呆，俩人更是一句话也没说了。

江垂野很孤独，这一点郑升毋庸置疑。

两个孤独的人相遇，能把彼此的世界洞穿。

可郑升实在想不明白江垂野的那点儿依赖是怎么生出来的。

江垂野干巴巴地往那儿一坐，睁着双蒙了雾的眼睛，黏糊糊，湿漉漉的，藏着琉璃弹珠般的光芒。就那么看着你。

有时候郑升也会想是不是小孩都这样，没事儿了，闲了，寻个人就看，说什么都点头，随便给个什么吃的都乐。

郑升向来惶恐去看别人的背面。

凌晨四点的时候郑升觉得眼前的一切让人心生麻木，那点儿肮脏的念头跟眼前这混沌不清的昏暗融为一体。

多少年了，郑升都稳稳当当的，稳稳当当地蹲大监，稳稳当当地磨这么条贱命，连在女人肉里都稳稳当当的，怎么抽，怎么撞，什么时候往里送一股一股高压喷射的泥浆，合该他说了算。

郑升不做脱离掌控的事儿，没必要，不值当。

郑升蹲在墙角吸烟。

烟屁股又落了一地。

捏捏烟盒，空荡荡的。

他靠在墙边，后脑勺抵着墙，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气。从他鼻子里呼出的烟先是直直的两摆，到后来，抖的魂儿都没了。

片刻，穿堂风过，影也不见

……

有点儿像。

哪儿像，怎么像，像谁，郑升不敢想。

…………………………

江垂野眼神跟在郑升背后，往下遛到脚后跟，郑升一步一换的，江垂野又把视线挪到了郑升背后，跟着郑升到了店门口，然后被那玻璃门哐当一声断了线。

他撇撇嘴，然后龇牙咧嘴地捶捶麻了的腿，半晌不敢动。等缓了劲儿，江垂野才猛然觉摸出刚才的惊天动地来。他拍拍自己的脸，竟然有些后怕。他推开窗户，往下看了一眼。

绵日多雨，江垂野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窗沿长了些青苔。绵绵连连，丝丝点点地，围了半边窗。

天光乍现，天地间绽开些许炽亮，在这个清晨，所有的生命都在阳光之下自由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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