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过关

徐涓兰原指望分配到新工厂，能重新走上新的工作岗位，没想到家庭出身如一张催命符，走到哪跟到哪，她不由得替她们三个人担心起来。

徐宝宝回来后就与她们失去了联系，徐祖贤又特别胆小，这次能不能过关，真是一个未知数。

沉思良久，她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叠信件，用报纸包好。

门口有人敲门高喊：

“会议要开始了，还不快去，还要让人来请，大小姐臭毛病。”

徐祖贤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没有吃晚饭让她的胃病又犯了，痛得勾着腰，憔悴的脸更加瘦弱。徐涓兰反复叮嘱：

“就説你才三岁时父亲走了，不知道他在哪，一句都不要多説，不要像宝宝那样与人争论。”

徐涓兰拿起梳子把她零乱的头发理顺，两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会场。

会议室挤满了七八十人，徐宝宝坐在第一排，这一排空着，像是给她们留的。徐涓兰发现小郭也来了，坐在后面一排，像是来傍听。

徐宝宝明显地消瘦了，三人一对眼，相互点了点头，这是她们回厂后第一次见面。

会议开始，装配车间主任老黄主持会议，他是一位从部队里转业的退伍军人，平时话不多，一位大胡子的东北汉子，他连开场白都不愿多説，直接站起来説：

“请赖科长讲话。”讲完就坐下。

赖科长站起来，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最后威严地看着第一排的三个女生：

“今晚的会议是两个阶层的交锋，是敌我矛盾，如果在场的人思想上有任何对她们三人的同情，就是思想上不纯洁，认识不彻底，失去了态度，就是失去了信任，在思想上与她们站在了一起，那就是脑子里有怪的思想了。”他一上来就为今晚的会议定了调子。

后来他説什么，徐涓兰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感到丫丫的全身在发抖，一摸手，烫的厉害。

她明白丫丫是病了，病得很厉害，她也不言语，只是自己忍着。

老赖的话一落下，徐宝宝腾地站起来，徐涓兰后悔只注意了丫丫没拉住她。

“老赖，你给我听着，你现在开我们三个人的小会是不对的。”徐宝宝哑哑的大嗓门一打开，就像一枚炮弹射出去，直中老赖的要害部位。老赖没想到开场白也没能吓住她。他很快反应过来，气势汹汹地説：

“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臭小姐的派头，指使人惯了，告诉你现在是无产者的天下。”

宝宝仍大声喝道：

“你以为自己是个科长了不起了，你凶什么，我们是平等的，我们又不是罪犯，我们有讲话的权力，我父亲在上海年年被评为先进工商者，是他主动送我到北国来锻炼，你调查过吗？我回来这么长时间不分配我的工作，你这就是报复，你説要我付出代价，现在当着全体工人的面，你説代价是什么？我还不干了呢，我这就回上海去。“

徐宝宝説完重重地坐下。

黄主任説：

”徐宝宝不要説与会议内容无关的气话“。

”想跑？告诉你，不把你的大小姐态度给改了，你跑得了吗？“老赖咬牙切齿。

”你认为这是报复你，你父亲开厂是不是事实？那就是剥削，是工人的血汗将你养大养肥。“

老赖刻薄地煽起仇恨。

徐宝宝又站起来，她准备今天豁出去了，她带着蔑视的口气：

”好，我是别人的血汗养大，你呢，把我俩放到磅称上称重量，你肯定比我肥，你又是谁养大的？“

全场哄笑。

黄主任忍住笑不得不説：

“徐宝宝，这是在开会，严肃点。”

老赖气得鼻尖都冒汗了，他在这个厂还从没有被人教训过，从来都是他拿捏着别人的把柄，用力吓唬。

黄主任对徐宝宝説：

“小徐你好好想想，你父亲本来只是个小厂，后来变成了大厂，如果不是剥削钱是怎么来的，怎么发展起来的？好好想想。”

“黄主任，小厂变大厂怎么发展的，我确实不知道，这得问我父亲，对吧，如果你们觉得有问题，可以找上海工商联调查，不能仅凭着小厂变大厂，就推测我父亲害死了多少人，要是真有这回事，你们可以去公安举报，拿着真凭据，而不是猜想，尽快把他抓起来，不能让他还逍遥法外对吧？这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瞎猜，就这样老赖説我态度不好，不给我分配工作，大家説説看，这还有天日吗，他瞎説没错，我有错吗，我错在哪儿，他整天凶神一样地盯着我们三个外来的人，叫人服气吗？”

徐宝宝的话赢得了大家的同情。

老赖看到黄主任太软，明显的是在帮着三个姑娘，他恨恨地説：

“徐宝宝今天你的态度非常恶劣，我们会对你采取必要的措施，你们看她的样子，就是一个不好好教育的小资产阶级的大小姐，还把头发烫了。”

徐宝宝抢过话：

”烫发怎么啦，这也算问题吗？你有权力让全国的国营店都禁止烫发，可惜你只是个芝麻官，只会欺负我们三个女生。“

黄主任急了：

”小徐，少説两句吧。“

徐宝宝干脆全力开火：

”工友们，你们也听到了，老赖一句话都没有道理，除了给我们三人扣大帽子，他们家是开帽子店的吗，没讲过一句人话，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干部？理不服众，我们不服。“

哗，全场哗然，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丫头公然责问全厂最让人害怕的保卫科长，人人都有把柄在他手上。

”徐宝宝你坐下来，今天的事就説到此，下一个徐祖贤。“老黄赶紧转场，再让徐宝宝説下去，这是要开老赖的批斗会了。

徐祖贤一进会场就被这么多人吓住了，又饿胃又痛，她靠在徐涓兰身上免力支撑着，刚才徐宝宝的一番言论让她舒心不少，有了一丝的胆量和力量，现在突然叫到她，她浑身又开始发抖。

黄主任带着怜悯看着脸色雪白的她。他语气关切地问：

”是不是不舒服？想好了再讲，讲清楚就行，你父亲是怎么和你们联系的，他到底去了哪里，这不是我，也是组织上的意思，你自己写进了档案里，当然要由你来回答对不？“

黄主任轻松的口气显然与会议的基调不符。

”快交待。“老赖没能在徐宝宝这儿找到感觉，他大叫一声，如睛天霹雳，声音震撼全厂。

”现在是敌我斗争，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同志们哪。“老赖毫不客气地指责老黄。

”徐祖贤你要老老实实地交待。“他脸色铁青，一个人在唱独脚戏。

徐祖贤吓得泪流满面，战战兢兢：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都不知道。“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説，你妈和你爸是怎么联系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当时只有三岁，话都説不全。真的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只会説不知道，真会装。“

”我真的不知道。“丫丫哭着苦苦哀求，下面不少人眼圈都红了。这个像瓷娃娃一样大眼睛的姑娘，因疼痛让她的脸色如白纸一样。

没办法再问下再，她像是祥子嫂一样反复只説一句话。

老赖只得自己找台阶下，沉下脸大喝道：

”给你几天时间回去好好想想，不知道这三个字是过不了我这一关的，想不起来回去问你妈，眼泪博取不了大家的同情。“

总算把徐祖贤放过了。

他突然竭斯底里的声调喊道：

”徐涓兰。“

会场上的人吓一跳。

徐涓兰也吓一跳，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説：

“尊敬的科长，我认真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