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书之情（1）

章校长的日记里，也记录了某日，去秋家提亲这则记录。

一位前清的重臣为何会俯下身子，为一位商人去提亲并记录在日记中？

话说章校长到上海后，李中堂为了笼络新党分子，电告曾是他幕僚、后为邮传部大臣的盛宣怀，聘请章校长为公学院译书院院长。

由于印刷译书业务，他与秋林寒相识，当时大同印书馆出版的新书质量并不高，购买的人很少，已经亏损了近百万。秋林寒开始邀请章校长代为审阅，果然查出漏洞百出，秋林寒才决定设立编译所，章校长也被拉着做了股东，秋林寒又请他推荐主持人，恰好蔡子民也到上海，加上他是当朝的翰林，又于印刷业打过交道，章校长并举荐他为经理。不久《苏报》案爆发，革命党人章炳麟、邹容被捕，蔡子民受牵连被迫逃走，大同编译所不能没有主持人。万般无奈，秋林寒请求章校长担任编译所院长，章校长当时的月薪是一百两，而秋林寒尽管亏损，还给出了三百五十两求贤才，使得章校长深受感动。

如果一个老板愿意求贤才，具体的表现之一，就是给出高薪与股份，这一点早在百年前，秋林寒就做到了，东山再起是迟早的事。

章校长预测到编译这块业务，是未来发展的风口，也是他施展能力的地方，尽管他面临着一个快要倒闭的企业，现在只剩下一口气，但他的团队却是一支对未来市场业务把握准确的精明的商人团队，国内往往缺乏的正是这种商人与文化人相结合的企业，下了这个判断，章校长辞去了原来的职务，进入了大同编译馆。

今天章校长上门，是为欧阳家的大公子欧阳思明求婚的。

秋林寒与欧阳式同是在一起长大的伙计，他们又一同奋斗创建了印书馆。秋夫人又是欧阳式的表妹，两家人从前就有婚约。这次秋家、欧阳家请出章师爷出面提亲，无非是想让这门亲事办的更加体面。

秋林寒很高兴他能亲自出面，因为印书馆今天的发展，他出了很大的力，加上他是当朝名士，这门亲提得更有光彩。

秋林寒笑着爽快地答应：

“师爷呀，这门亲事是敲定了，我就这么一个丫头，从小当作儿子养，由她惯了，她可不好对付，顽皮的很，什么事情都敢做。阿明可管不住，我看要不再等两年，等她懂事了再让他们成婚。师爷你看可好吗？”

章校长点点头。欧阳思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想到这位大胆任性的表妹，他心里也很怕呢，又想到她的妩媚，又没有别的女子那样的文弱或娇柔做作，心中又是一甜。

临来之际，大表兄欧阳伟岸满不在乎的神情中夹杂着嫉妒的眼神，以及当朝名士亲自为自己登门求亲，又多了几分得意，无论如何，柳眉将是他的妻子了。

讨论完婚事，章校长关心地问起大同将与扶桑人合作的事。

欧阳式详细地做了介绍。

“对方有先进的印刷技术，加上大同的实力，一定会让书馆如虎添翼，不过事情牵扯到股份，我看还是与顾家商量为好。”

章校长提醒着通知另一位今天没有到场的股东。

自从那天后，秋柳眉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她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完善着她下一步的计划。

有一天上课，她突然发问：

“方先生，你有好长时间没回家吧？”方达生点点头。

“你回家看看家人吧，对了，还可以抽空找找小妹呢。”

方达生奇怪这位小姐肯定又是在搞什么古怪的事，他才不上当。

“那小姐的功课不是要耽误嘛？”

“我又不去考什么状元举人什么的。这是你的资钿。”秋柳眉拿出了一大包银子。

“这可是我的私房钱，你可以回老家买一间好点的房子安定老人，也可以去找妹妹，我要是马上就出嫁的话，你也看到了，求亲的人就在外面，可没有再资助你了。我家姑爷就可以教我。”

方达生得到了秋柳眉的资助，回家乡去了。

现在她急着要实现计划，要是让顾妈妈捉住了，穿了耳，那就完了。

成功地支走了方达生，她现在心里万分得意，要亲自去试试，这个章师爷是不是人们说的当朝大才子，古有花木兰，今有秋柳眉呢。

某日，新雇佣一个跟班，很有灵气，识字。章校长日记里记着这么一行字，这是外公没有到公司之前，他的前任。

沪谚语：

上海清晨六点钟，大街小巷臭烘烘。家家户户的马桶在这个时间里都被拎到弄堂口出肥料。

一位少年人双手插在袖筒里，蜷缩着身子，靠在一家店铺门口。

他抬头看看天，还是一个阴沉沉的赖惹天，再将目光落到前面的一座二层楼的房门口，那门口也是冷冷落落。

可能是走的太累了，少年人靠在门板上打起瞌睡来。

门板咣当一响，少年人从梦中惊醒，他揉了揉眼皮，那座二层楼门口人来人往，他焦急地打量过往的行人。

走进大同书馆里上班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他认得的面孔。他在等着要找的人。

远远的，他看见那个人拎着一个牛皮的手提包，急匆匆的走了过来。

“师爷，要跟班帮忙吗？”

章校长被少年人挡住了去路。

他抬头打量：

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的心中不由得暗暗喝彩，这少年人穿得清爽干净，身子弱点，衣服挂在身上大了一些。他停下来问：

“认识字吗？”

“认得，报纸都能读得通哦。”

章师爷有些意外，从包中拿出刚买到手的报纸递给他。

少年人前后翻看了一下説“

“内容太多了，广告我就不读了，我读标题吧。1月2日旅顺港基地投降，哦，看看谁赢了，是扶桑国，俄国在奉天战役中被击败，伤亡数字，俄军九万日军七万，好奇怪。”

少年人不像在读报，倒象在分析时局。

他感受到了章师爷惊奇的目光，又马上回到招聘状态：

“沙皇在圣彼得堡的水域祝福仪式上，差点被弹片击中。好险。

世界最大钻石在南非发现。”他读报的口气兴奋起来：

“南通博物苑创立。”

章师爷收回报纸：

“你目前靠啥生活？“

少年人顿时愁容满面：

”我家在乡下很穷的。这两年闹蝗虫，父亲受伤了失去了劳动力，妹妹，被卖了，乡下实在待不下去了。我到上海来讨生活，前一枪靠卖报为生，赚不了多少钱，想调一个工作。”

章师爷被他的身世感动，恰好汪通讯员昨日回家奔丧去了，十天八夜一时也回不来，馆中也少不了一个跟班打杂的。

他招呼少年人说：

“跟我走吧。”

少年人满心欢喜。

章师爷问：

“侬叫啥名字？”

“阿毛。”

我想之所以章师爷没有记上这天日记里，阿毛的名字，肯定是因为他不相信：这位机灵的少年真的叫阿毛。

后人也不会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找到这个没有名字的跟班，小人物阿毛被过滤掉了。这是他有意过滤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