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龙埋骨候一不归人1

巨大的龙首破水而出，钟离玖渊怀里抱着半昏迷的白沐瑾，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他眼睛发红，半边衣袖被鲜血染得殷红，只是黑色太黑，看不出来，手臂上血淋淋的两个窟窿才是真的吓人。

浑身长满淡金鳞片的巨龙将两人送到悬崖对岸，一双冰晶琉璃色的眼瞳紧紧盯着昏迷不醒的白沐瑾，自喉间发出一声低吟。

“咳咳咳！”

怀里的人忽然猛咳起来，将不小心呛进肺腑的水都咳了出来，而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钟离玖渊见怀里的人转醒，欣喜若狂：“哥哥！”

“阿离……”白沐瑾有些迷茫的看向面前的俊朗容颜，喉咙被水呛得生疼，连发出气音都是疼的。

白沐瑾下意识抬手去摸脸上的面具，却什么也没有摸到，他猛然想起在水下挣扎时，那面具早已被他弄丢了，惊慌失措的要逃：“不要，别看我的脸，太丑了！”

“哥哥！哥哥你冷静一点！”

“放开我！阿离，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看，不要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挡一挡？”

白沐瑾用力甩开钟离玖渊抓住他的手，连站起来逃跑都忘了，全用膝盖在地上摩挲爬行，像个瘾君子，不顾膝盖被锋利的石头割得血肉模糊，也要找到那能让他止瘾的东西。

钟离玖渊看着精神逐渐崩溃，在黑暗中把自己缩成卑微弱小的一团，浑身瑟瑟发抖的白沐瑾，只觉得心脏被凌迟一般疼得要命。

“哥哥……”他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连声音都是发着抖的。

地上的人听见声音要退缩，钟离玖渊却不让他退，一把将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搂进了怀里。

白沐瑾如惊弓之鸟，抗拒极了这个温暖的怀抱，他觉得自己不配，惊叫着，挣扎着要躲：“我是脏的，我是脏的！不要碰我，我会把你也染脏的……”

“不脏，一点儿也不脏”钟离玖渊恨不能将怀里的人揉进骨血里，与他融为一体，好好保护着他，不让别人伤害到他一丁点。

他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说了几十遍，上百遍，永远也说不腻，说不累，怀里的人慢慢安静了下来，瑟瑟发抖的身体在那温暖踏实的怀抱里恢复了平静。

白沐瑾仍低着头，以手捂着半边脸颊，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像座石像，安静极了。

钟离玖渊低头去看，试着轻唤了白沐瑾一声：“哥哥？”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仍然一动不动，木僵了一般。

钟离玖渊抬起手指覆上白沐瑾捂着脸的手背，慢慢握紧了些，一点点将那只手从脸上拿下来。

怀里的人仍然没有反应。

钟离玖渊终于意识到不对了，他连忙抬起白沐瑾的下巴，却见那双清澈见底，炯炯有神的眼睛忽然失去了原来的光泽，变得暗淡无光。

钟离玖渊的心猛然一沉：“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别喊了，他这是魔怔了，听不到你的声音”将白沐瑾和钟离玖渊从水底救上来后就一直安静的待在旁边的巨龙忽然开了口。

钟离玖渊疑惑道：“魔怔？”

“内心崩溃，逃避现实”那淡金色的巨龙慢悠悠道：“说简单点就是心魔作祟，要想让他醒过来，除非他战胜自己的心魔，否则就永远都是这副模样了”

“阁下可有办法？”钟离玖渊敬他出手相救，便尊称他一声阁下。

“有是有”那巨龙忽然俯首凑近，一双足有两人高的晶蓝眼瞳紧紧盯着钟离玖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心道原来是灵魅血脉，怪不得灵力如此纯粹强大。

那巨龙咧嘴一笑，喷出一口鼻息：“但我为何要帮他？”

钟离玖渊道：“就凭他脸上的天罚咒印”

巨龙一愣，而后嗤笑出声：“小灵魅知道的还挺多，好，我答应帮你救他，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的肉身早在一万年前就死去，而今这副身躯不过是由我的力量凝聚而成，维持不了多久”

顿了顿，那龙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心愿未实现，舍不得就此消散，你乃灵魅血脉，本体最是适合温养精魄，我帮你救他，你则贡献肉身，让我温养元神，如何？”

“一言为定”

巨龙没想到他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有些不信：“你到时候可莫要反悔了”

“我钟离玖渊从来不屑于撒谎，答应的事便不会出言反尔，你若不信，大可下个咒施个法什么的”

那巨龙沉吟片刻，似在斟酌他这话的真假，见他不似出尔反尔之人，道：“好，老夫信你”

说罢，巨龙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晶蓝眼瞳闪过一道光弧，那眼瞳好似明镜，里面倒映出白沐瑾的身影。

暗淡无光的眼眸闪过一道光弧，随着慢慢磕上的眼皮敛了光华。

天地失色，彼岸飘零。

白沐瑾神情恍惚的站在一处悬崖上，衣袍黑发柔软飘动，漫天花瓣飞舞，他脚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

那深渊之下忽然冒出无数双血淋淋的人手，疯狂拽扯着白沐瑾的脚踝，他们嘶喊着，咆哮着：

“伪善的神，你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呢，快下来陪我们呀，我们好孤独，好痛苦……”

白沐瑾任由他们拉拽着，一点一点逼近悬崖之下的炼狱，他自言自语道：

“是的，我活着做什么呢，所有人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苟且偷生，我活着做什么呢，一死百了多好啊”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仅离深渊一步之遥的白沐瑾忽然因为这一声呼唤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去，瞧见了身后站着的黑衣男子，空洞的目光渐渐有了聚焦：“……阿离？”

他往前走了两步，钟离玖渊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白皙修长，握住时却冷得刺骨，白沐瑾被那冰凉的体温冰得一颤：“阿离你……”

白沐瑾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低下头，看着穿腹而过的匕首，一时有些发愣。

钟离玖渊冷冷一笑：“杀人凶手的下场就该死”

锋利的匕首被抽出，雪白的刀身被鲜血染红，连通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也脏了，钟离玖渊如碰了什么肮脏之物，将匕首丢在地上，嫌弃极了的甩了甩手。

哐当一声。

白沐瑾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内心的恐惧被这一刀无限放大，漫无边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向白沐瑾，似要将他吞吃入腹。

深渊里的鬼手越来越多，有的甚至爬上了悬崖，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条惊悚血迹，攀上他的双脚，手臂，喉咙，脸颊，化作束缚的绳索，将他拽入地狱。

白沐瑾试图向远处的人呼救，可那人对他的呼救视若无睹，自转身而去，一点点没入黑暗。

挣扎慢慢变成了放弃，白沐瑾彻底死心，闭上了双眼。

黑暗席卷而来。

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脸庞上，白沐瑾眉头紧蹙，神色挣扎了好一会儿，猛地睁开了双眼。

冰凉的雨水落进眼眶，泛起一阵酸涩，他下意识抬手揉眼，却那满手鲜血刺痛了眼球，白沐瑾惊恐极了。

雨夜，闪电，鲜血……这些东西都让他想到了一段极其残忍的记忆，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向前方，脸上顿时血色渐退。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劈下，白沐瑾整个人踉跄着跌坐在地上，雪白的道袍染满了血泥。

他头痛欲裂，整个人佝偻着背影，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狠狠敲打着痛到快要炸开的脑袋，癫狂的呢喃着：“不，不要想起来，我不要想起来……啊……头好痛……！”

一道古老浑厚的声音自雨夜中传来：“原来这就是你的恐惧”

金色的光芒忽然从天而降，包裹住了蜷缩成一团的人，那金光似有止痛的效果，白沐瑾疼得厉害的脑袋很快便不疼了。

雷声逐渐归于平静，耀眼的白光撕破黑夜，将整个天地变得昼亮，蔚蓝的天空不再下着雨，飘起了金色花瓣，被鲜血染红的土壤长出了茵茵绿草，连吹在身上的风都是温暖的。

白沐瑾抬头看着面前盘躯而立淡金色巨龙，疑惑出声：“你……是谁？”

那淡金色巨龙慢慢俯下身来，一双晶蓝眼瞳看着白沐瑾，目光落在了他脸上的彼岸花印记上，停顿片刻，才张口道：“神犯了不可原谅的大错才会被打上天罚咒印，你杀了人，而且不止一个，我说的可对？”

白沐瑾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与不可思议，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垂着眼，看不清眼中是什么情绪。

“没错”想起被骂了上百遍，上千遍的那三个字，他自己也这么觉得：“我是个杀人犯”

那巨龙没有说话，静静盯着他看了片刻，而后舞须摇头的否定道：“你虽杀了人，却不是坏人”

白沐瑾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笑了笑道：“坏人脸上从来不会写着我是坏人，面善的人不一定是好人，穷凶恶极的人也不一定是坏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人的心不是光看脸就能辨别出来的”

他是万人敬仰的神，拥有至高无上的荣耀，最后却做了穷凶恶极的屠夫，染了满手鲜血。

“你可知，你脸上的这枚天罚咒印从何而来，又是何人所创？”巨龙忽然开口问他。

白沐瑾虽所知不多，却还是知道这天罚咒印的来历。

天罚乃是一把神武，乃神兵之主蓝穹倾注毕生心血所铸，藏匿于天地之间，既是这三界之中的山川丘壑，也是一花一木。

这是一把为惩罚犯错的神所生的兵器，它不认任何人为主，不受任何人掌控，万年来，也只受每任天帝手中的法印驱使。

而这法印，就是白沐瑾脸上的那朵金色彼岸，被种下法印的人身上就会出现这个印记——这是耻辱的烙印，只有灰飞烟灭才能摆脱。

“我的主人正是神兵之主蓝穹，当年他打造了这把神武，是为惩罚犯错的神”这句话像是提醒，又仿佛再平常不过。

“他曾说我有一段尘缘未了，我日日夜夜的等着那段尘缘出现，一万年过去了，这段尘缘终于到了”

后面的话白沐瑾没有完全听进去，只听了个大概，他已经被巨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震惊呆了。

神兵之主蓝穹那是怎样流芳千古的人物，白沐瑾做梦都想不到一万年后自己竟然有幸见到了那位大人物身边的灵宠。

白沐瑾足足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将表露于脸的震惊压了下去，仍有些不可思议：“你真的是神兵之主身边的灵宠？”

巨龙似乎对灵宠这个称呼不太满意，喷出一口龙息，纠正道：“什么灵宠！本座可是天地间唯一一条白龙，独一无二的，懂不懂？”

是吗，可是这龙身上的鳞片明明是淡金色的，哪里白了？但只是在心里这么想想，白沐瑾并没有说出来：“不知阁下说的尘缘是什么？”

“我本沉睡于这座岛上，是因你脸上的天罚咒印气息才把我唤醒”这座岛指的便是水深渊：“是命中注定的天意让你来到了这座岛上，你便是我要了结的那段尘缘”

白沐瑾似懂非懂。

巨龙抬起巨大的龙爪，伸出一根爪子指了指他，晶蓝色的眼瞳中倒映出那朵金色彼岸，暗晦不明的说：

“天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同样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你天罚期限将至，你我既然有缘，我便助你一把，能否成功渡过此劫，就看你的造化了”

说罢，巨龙闭上眼睛，一滴金色的泪沿着眼角滑落，被臃肿的龙爪接住，递到白沐瑾面前。

“这滴龙泪里蕴藏着我毕生修为灵力，我将这力量赐予你，天罚将至之时，它能助你一臂之力，但同时你得承袭我的全部记忆，同样的，我也会看见你的种种过往，接受还是拒绝，取决于你”

白沐瑾看着漂浮在面前的泪珠，一时有些踌躇不决，巨龙便静静等着他做出抉择，也不催促。

如果一个人还有想活命的念头，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命运到来那天，静静接受它。

白沐瑾显然还不想死，不管是何原因，他心中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还有很多人不舍得失去。

他伸出手握住那滴龙泪，绚丽的光芒从指缝间绽放开来，白沐瑾被那强光刺到，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有许多陌生的记忆朝脑海里涌来，各种各样的，欢快的，悲戚的，愤怒的，酸涩的，那是属于记忆的主人的七情六欲。

无穷无尽的记忆忽然止于漫无边际的黑暗，白沐瑾再次睁开眼睛时，已身处在一片梅林当中。

这是巨龙记忆的起始。

天寒地冻的天气，雪山脚下的红梅林却越发娇艳欲滴。

皑皑白雪中，一位青衣白发，清尘灵动的男子散步其间，手里执着一枝红梅，时不时将那花朵凑近鼻尖，嗅上一嗅。

走着走着，男子注意到了什么，忽然停住脚步，蹲下身去，双手轻轻拨开地面隆起的一坨雪堆，从皑皑白雪下挖出了一条冻僵身子的白蛇。

那蛇长着淡金色偏白的鳞片，头上长着一对不起眼的犄角，在白光的折射下，那鳞片熠熠生着辉。

男子将那蛇捧在手里，仔细端详片刻，才疑惑出声：“龙？”

掌心升起温暖的灵力，那似龙非蛇的小家伙慢慢解除了僵硬状态，覆着淡金鳞片的尾巴无意识的轻轻甩了起来。

没过多久，那小家伙就睁开了一双晶蓝眼瞳，迷茫的看着面前的男子，张了张口，却因为太过虚弱而无法说话。

白发男子将雪山脚下捡到的小家伙带回了居住的地方，几日精心照料后，奄奄一息的小龙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他终于开口问了男子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白发男子温婉一笑道：“我叫蓝穹从今以后，你可愿意跟着我？”

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面前这人既救了他一命，想必是个极好的人，小龙无处可去，便答应留了下来。

这一留，便是几百年。

两人的关系也在日夜相处中越来越好，小龙在相处的时日里得知他的主人是个炼器鬼才，天下的神兵利器几乎都是出自他之手。

但好兵器需要好火才能铸造，蓝穹算是捡到了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小龙的龙炎正是上乘的炼器神火。

一龙一主成了最好的炼器搭档，两人兄友弟恭的关系也渐渐有了转变，随着小龙渐渐长大，也因为蓝穹的太过放纵，令他渐渐变得恃宠而骄，蹬鼻子上脸来了。

就好比现下：

“主人，你怎么还在睡，天庭晚宴你又该去迟了！快点起来！”

小龙连拖带拽，床上躺着的人就是雷打不动。

“主人，你听没听到我说的话，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赖床不起，我告诉你今儿可是天帝陛下的寿宴，去晚了可是要受罚的！”

拖也拖不动，叫也叫不醒，小龙气急败坏的甩着两根龙须，用龙尾拍打着床上睡得跟猪一样的男子。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吵吵，让我再睡会儿，昨晚为了打造那把神武害得我一晚上没睡，着实累得慌”蓝穹被他吵得不耐烦，一巴掌将那聒噪的龙拍下了地，翻了个身继续睡。

“……”小龙仍不放弃，再次飞过去，不将这家伙从床上拖下来，誓不罢休：“你这懒虫，快点给我起来！”

“嘿！我平时太放纵你了是吧，越发无法无天了！”男子被他吵得彻底睡意全无，一把薅过那小龙威胁道：“信不信下次我直接把你变成不能哭不能喊的雕像丢水里泡上三天三夜让你灭灭火？”

小龙心里还记恨着男子把自己变小的仇，丝毫不惧他的威胁：“你尽管变好了，看到时候没了我的龙炎你怎么煅铸兵器”

“你！”

“哼！”

蓝穹被他气得语塞，偏偏还不能拿这家伙怎么办，只得认命的从床上站起来，一边整礼仪容一边怒怼那龙：

“好，很好，等本主人赴宴回来再与你这坏龙计较！”

说罢，男子一拉衣领，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小龙见他两手空空就要出门，连忙出声提醒：“喂！你贺礼忘拿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男子闻声顿住，没好气的折回来将桌上的贺礼拿上，再次狠狠瞪了那龙一眼：“要你说！”

彻底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