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文集虽好，公主却不太喜欢读书，楚帝为此不知早生了多少华发，最后还是国子监祭酒提出“潜移默化”的方法，让人把宫内公主目之所及处都贴上该物什的名字。

二十四宫女全都将诗书礼易倒背如流，不停地在公主面前或念，或唱，时间久了，公主也能脱口而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楚帝欣慰之余，又想到光是会认，会背，不会写可怎么办？再次发愁，挠秃之际，目光扫到了短短一年半载便练得一手漂亮好字的星野身上。

星野领命，不过说实在的，他跟公主并不熟，平时一个忙着学习，一个忙着玩儿，没多少交集。

在摘星宫外徘徊了好一阵，最后一个咋咋呼呼小宫女实在看不下去，跑进去禀告了自家公主，才被领了进去。

公主正在跟宫女们踢毽子，见星野进来，问道：“怎么？又被欺负啦？”

上次公主偶然路过练武场，见到星野头上顶了碗水，正在扎马步，训练他的教头在一旁中气十足地喊道：“身为公主的男人，下盘一定要稳！”

不知道扎了多久了，公主见他汗如雨下，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就走过去质问教头：“为什么欺负我家燕子？”

“没有，没有人欺负我~”

当下，星野也如那日即可否定，见公主正看着她，一紧张把来之前就演练好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忘得一干二净，脱口而出一句：“你父皇叫我来喊你去练字！”

“练字好玩吗？”

“还行。”

“要是踢毽子能赢了我，我就跟你练字去~”

“好。”

咋呼的小宫女听到星野笃定的回答，立刻表示不屑：“我们公主可蝉联了三届花式踢毽子大赛冠军！是整个皇宫，哦不，整个临安……整个大楚踢毽子最最厉害的。”

星野知道云裳身边这个嗓门最大的那个宫女是后宫头号“公主吹”，若是再多读几本书，就能与外廷未来的少傅陈思一较高下了。

以至于他根本就不信不学无术的公主会专心去磨练个什么技能——哪怕是小孩子把戏。

星野还在老家放牛时，体型瘦弱，村里男孩子都不爱与他玩儿，常常被女娃娃拉去翻绳踢毽子，颇有些经验。

当下就轻轻松松地踢了一百多个，转头一看另一边公主的毽子还没落下，反而越踢越高，甚者达到五层楼，盘踢、拐踢、磕踢、绷踢，轮番上阵，花样百出，看得星野目瞪口呆、目不暇接，跟着宫女一起拍掌叫好。

“如何？”云裳看也不看地抬手抓住了落下的毽子。

“甘拜下风。”

不过肩负楚帝信任的星野并未就此放弃，反而潜心钻研，不日便来找公主比试，每每惨败也毫不气馁。

就这样到了初夏，虽还是远远比不得公主的花式踢法，但有一项赢过了公主——毽子飞的高度，能十连踢上摘星宫主楼七层楼楼顶。

而因为踢毽子，两人的关系亲近了不少，云裳更是把他看着了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了，就不能让他太难堪，于是在旭日东升的早晨，云裳见捧着毽子小跑而来的星野说：“走吧，我们去练字。”

星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随即大喜过望，不过他又有些担忧，怕公主练两天就觉得无聊弃笔。

他的担心却成了多余。哪怕笔都不会握，写下的“乾卦”每一横都东倒西歪，每日晨间却依旧雷打不动地跟他一同练习一个时辰。

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公主，你喜欢写字吗？”

“不喜欢。”

星野对公主最深的印象就是“我喜欢什么”“我不喜欢什么”，句句都是一个大写的“我”，爱憎分明，没人能逼迫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那为什么你还愿意来写呢？”

公主说：“来而不往，往而不来，皆非礼也。你陪我踢毽子，我陪你练字，才是有来有往。”

星野从没想过这样的话会从不学无术的云裳公主嘴里说出来，着实令人意外——让他突然觉得，公主殿下其实很讲道理。

宫女们都说公主向来就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答应来练字了，不练好就绝不罢休。

星野也确乎在公主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专注”，公主可以整整一个时辰不跟人说一句话，一笔一画书写得格外认真。就这样，不出半年，就写出了一手行笔流畅、方圆相间，结构精巧而端庄严谨的隶书来。

楚帝大喜，找来陈思调动想容诗文社的班子，连夜写出吹捧公主书法的几篇铺陈排比、文辞瑰丽的大赋来。

其内容，星野觉得辞藻堆砌得太过，太夸张了，念给公主听，她也不觉受之有愧，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继续慢慢嚼着宫女喂给她的烤板栗。

惊蛰乐滋滋地说：“找人作赋算什么？公主喜欢踢毽子陛下就办踢毽子大赛，公主喜欢拒霜花陛下就种满了一座城……野公子还不知道吧？就是西蜀的锦城，也是奴婢的老家，奴婢生父是修缮云中宫的匠人。”

“等云中宫修好了后，公主会在那里举办及笄之礼，过不了多久，就会跟野公子成亲……”说到这里惊蛰喜忧参半道，“成亲了，公主会不会就不是公主了？”

星野看着在软塌上的小女孩儿，懒洋洋地磨着嘴，有些打瞌睡。炉火映衬下，能清晰地看到她娇嫩的脸庞，轮廓里那细细密密的几近透明的绒毛。

“不会，”他说，“公主永远是公主。”

转眼间，星野已进宫两年，公主十岁的生辰宴上，他第一次在文武百官面前亮相，经过三师问策后入住东宫，正式成为大楚皇婿，一国储君。

负责教习皇婿的帝师班子也成了型，星野每日课业繁重，还得跟着楚帝在朝堂，在内阁，在上书房学习政务和为君之道。除晨昏定省向公主问安之外，两人难得再一道练字、踢毽。

他不来，云裳也不会过问，天气好，就跟宫女们到外面走走转转，玩玩游戏，天气不好就待在摘星宫，最近她迷上了听老先生讲历史。

“待陛下回宫征得太后首肯，前去水一方迎娶伊人，怎料云妃已被那燕贼掳去，此时已有足月的身孕……”

老先生讲的正是当年“水一方之战”，关于云裳娘亲和南楚北燕帝王间的爱恨纠葛。

“陛下乃真龙天子，武曲星下凡，当即挥军北上，鏖战五年，过关斩将，一路打到了燕京城！”

讲到此处宫女们纷纷鼓掌，云裳却一言不发，她知道后面的剧情——她最初的记忆便是兵荒马乱，满天的黄沙，哒哒的马蹄声中她回首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从皇城之巅坠下，如同一朵花的凋零。

“云妃娘娘自愧无颜面对陛下，自尽于六军之前……”

“然后呢？然后呢？”惊蛰急切地追问。

“陛下抱着云妃的尸身，顿时走火入魔，不分敌我，逢人就砍！”老先生声情并茂地演绎着，“太尉只得设计暂且缚住陛下，逼燕国割地十三州后班师回朝，是以奠定了如今大楚之版图，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长达五年的水一方之战就此落幕！”

老先生走后，宫女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无一不骂掳走云妃的燕帝，害得公主与陛下骨肉分离，只有一人冷不丁地冒了句：“怎么就确定公主是陛下的骨头？万一……”

“谷雨！”说这话的宫女被旁人呵斥住了，“休得胡言乱语！”

谷雨赶紧跪下：“奴婢失言，请公主责罚！”

话虽如此，公主从来没有责罚过任何一个宫女内侍，哪怕她们失手摔碎了御赐之物，也只是扫了一眼，不甚在意。

这会子，云裳冷着小脸说：“把她给我扔到莲花池子里！”

宫女们面面相觑，惊蛰第一个跳出来架起了谷雨的一只胳膊：“愣着干什么？再来个人！”

谷雨被架出去时，才反应过来哭喊着：“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云裳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也没去看热闹，而是来到了相隔不过百米的东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星野正在虚心地求教老太傅学问，云裳风风火火进来，见他第一句就是：“燕子好像会游水吧？帮我去莲花池捞个人。”

老太傅不知该向公主见礼还是出言阻止，没等他开口星野已经跑没影儿，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竖子无礼，放牛娃就是放牛娃！

公主却先一步向他打招呼：“太傅好。”

有点受宠若惊的老太傅一呛，咳嗽了起来，云裳上前熟稔地给他拍背顺了顺气，而后交代内侍：“大冷天的，多添几个火盆子来！”

“公主，老臣不碍事。”

“太傅下了早朝还要来教燕子读书，多辛苦啊！”云裳说着又叫御膳房送来了两碗雪梨银耳羹，分给老太傅一碗，“吃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公主做这些事却并没有一副施恩与人之感，亲切又自然，让老太傅想起了自己的曾孙女，不由地就拿起汤匙，一勺银耳羹入口，才怔怔地回味过来——这怎么使得？

有道是吃人嘴短，老太傅苦思冥想后，想起件今日朝会上得知的喜事，便说与公主听：“燕帝于两日前驾崩，公主可知他谥号为何？”

“什么？”

“悲夫，是‘哀’也！”

云裳也跟着笑：“是挺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