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锦城的冬天，没有明朗阳光的沐浴，亦无山光水色的渲染，灰蒙蒙的天色，灰蒙蒙的空气，灰蒙蒙的街头巷尾中灰蒙蒙的人来人往，吞吐着白气。

路旁的醉芙蓉已经开了又谢，挂在枝头的朵儿无不打着卷儿，从深红转成了黄褐色，寒风呼啸而过，花儿就整朵整朵地凋零，落在了树下的乞儿头上。

“老板儿，来二两抄手！”

不远处支着一个小吃摊，炭火旺盛，大铁锅子里白汤翻滚，老板回了声“好嘞”往里下了十几个抄手。

“昨天还穿单衣今儿个就得穿大袄子了，啥鬼天气唷！”客人两手互揣进袖子里，上下牙打着颤坐下来，“早上定国侯带着咱公主回燕京，老板儿没去送行？”

“我哪儿有空凑这热闹！”老板往锅里丢了点空心菜，准备捞抄手出锅了。

“全城老百姓都赶着去看公主呢！”客人边抖腿驱寒，边滔滔不绝，“云裳公主来锦城那天，街道两边的人看得晕晕乎乎的，一片一片地倒，醒来过后一个个都像得了失心疯。有个酸秀才说公主的美貌是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街坊邻里上至九十几岁的老太，下到三岁的小儿都吵着要去看嘞！”

老板把抄手捞进已装好热汤的大碗里，端给客人，并在他对面坐下，似乎来了兴趣：“怎么，今儿个你看到了？给我也讲讲，公主到底怎么个美法？”

“唉，城墙上，树上都爬满了人，人山人海的，挤得进去才怪！”客人捧碗喝了口汤，惬意地呼了口气，才接着道，“我听前面的说，云裳公主裹在大帽兜儿里面，藏得那叫一个严实！”

旁的食客也插了句：“要是不藏一藏，不就又迷晕一大片咯！”

“这么说来南北两国的皇帝为咱公主打十年仗，还是很有道理的嘛！”

“要真能得见云裳公主，老子甘愿趴到地上，亲她的鞋面儿！”

“哈哈哈哈……”

客人吃罢，付了钱，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儿起身离开，挨街边没走两步一条腿横在了面前，破烂的棉裤，破烂的布鞋，浑身脏兮兮的，再往上一瞧，吓得他直呼“见鬼”。

只因这乞儿的脸上没有一块好皮，布满了红斑和水泡，似灼伤又似冻疮，像一面斑驳的老墙。

“哪儿来的懒皮狗？”

客人踢了乞儿恨出的腿一脚，骂咧着快步走了。不过他的话立马引得抄手摊其他客官的注目，随即发出了一片唏嘘：“呕”“倒胃”“恶心”“死一边去”。

正值给公主送行的群众返行，生意最好的时间段，好些个打算坐下来吃碗抄手的路人见到那乞丐绕道去别处了，有的还啐了一口。

老板眼见要坐下客人走了，也气恼地拿起扫帚来赶人：“臭要饭的，天不亮就看你杵到这里！要死，出城左拐，直走个两三里路有个乱葬岗，死那儿去！”

旁的人也附和：“咱这儿是公主城，处处种着芙蓉花，哪儿冒出来这么个恶心巴拉的玩意儿？”

“不会死了吧？动都不动一下！”

“啧、晦气！”

老板用扫帚戳了戳乞儿的肩头：“哎！醒醒！”

乞儿烧焦的睫毛微颤，慢慢地睁开了眼，漆黑的瞳孔外血红一片，吓得围观人连连后退：“是红眼病！别看他眼睛，当心被传染了去！”

众人散开，给老板留了个“烂摊子”，他极其不耐烦地用扫帚拍打，重复着“赶紧走”，只见得那乞儿从鸡窝般的头顶拾起一朵发黄枯萎的花儿，喃喃问道：“这是什么？”

声音一出，即便沙哑，也能听出是个女人。

老板有些意外，他收回扫帚，耐着性子道：“南楚叫拒霜，北燕叫芙蓉，代表了云裳公主，是这个世上最娇贵的花！”

“我知道，”乞儿说，“可是它不应该是粉色或者白色的吗？”

“得，还是个傻子！”老板撇嘴道，“花无百日红，再娇嫩的花，枯萎了不都这样儿？”

“这样啊，我以前没有见到过……”

能映入她眼帘的，每日都由花匠精心修剪，活了二十八年，她第一次在拒霜的枝头上看到枯黄的花朵。

乞儿扶着树干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步伐僵硬地走了两步就又摔倒了，老板本打算去扶一把，后头又有人点餐，只得应答一声回到摊位上把抄手丢下锅。

等捞出锅，给客人端上桌，再抬头时，见那人已走出了十来米远，背影在寒风中显得尤为单薄，一阵风都能刮走。

“哎！要饭的！”

老板追了上去，将刚收的五个铜板递给乞儿，“拿着！”

“将死之人，用不着了。”乞儿音量很低，不住地摆手推诿。

老板却被她那双手所吸引了——说是乞丐，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不不，小姐都还要穿针引线，她这手又白又嫩，一口气都能给吹破了，简直像公主的纤纤玉手！

而看这人罗刹恶鬼般的脸，老板想给自己一耳巴子，仿佛这个相提并论的念头已经污蔑到了天下第一美的云裳公主。

“不要拉倒。”老板将铜板放回钱袋子，“都说春风商行在城郊修了几间广厦提供给难民，你去看看能不能找个落脚的地儿。”

乞儿却问：“你知道枣衣家在哪儿吗？”

“啥子哎？”老板没听明白，“管你找一家还是找两家，走远些！”

乞儿“哦”了一声，转身离去。

老板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后头又有人叫了二两抄手，便嘟囔了句“真是个怪人”赶回摊位。

街头飘起了小雨，洋洋洒洒又细若牛毛，不着痕迹一层一层地渗进了乞儿的破棉袄子里，她缩了缩脖子，就近找了个屋檐避雨。

雨越下越大，少顷，更多同她周身扮相如出一辙的乞丐涌了过来，瘸的瞎的，装瞎的装瘸的，身上都带着泔水的臭味，无不七嘴八舌，使得原本就狭窄的檐底顿时乌烟瘴气。

“哎，张老二，你个龟儿三更天就跑道城门口排起，看到公主了噻？”

“看到了，看到了！美得很，美得很！”

“有好美嘛？”

“美得老子鸡儿都不敢硬！”

“哎哟喂，不愧是云裳公主，尤物，天生的尤物啊！”

几个老乞丐开始说书般讲起云裳公主斡旋于北燕南楚的帝王以及夫君定国侯云胤之间，四人翻云覆雨，共赴巫山……

说得如亲而所闻，亲而所见般，听者无不面红过耳，燥热不已，算是给这阴冷的冬雨天驱寒了。

正讲得兴起时，背后的门却突然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手拿一把扁担在门口破口大骂：“好你们这些个老伧夫，敢编排我们公主，找打！”

挥着手里的扁担作势就要朝乞丐们打去，后者虽不怕这看上去有些剽悍的小丫头，但“人在屋檐下”，只得抱头鼠窜，另寻避雨之处。

小丫头似还不解气，追出去好几步，叫嚣道：“再让我听到，非得打断你们的腿！”

回头发现竟然还有一人没有走，仔细一看，那“满目疮痍”，让人生理性反胃：“喂，快走，快走！”

那人却开口问：“为什么你这么护着云裳公主？因为她，北燕、南楚不知战死多少儿郎。”

“我知道啊，我爹还不是上了战场有去无回。”小丫头似乎有些意外这乞儿竟是个女人，警惕心稍减，“不过我娘也说了，南北要统一，这仗迟早都要打，怪不得公主！”

“小蓉，人赶走了就回来。”里间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要点豆腐了，快些来搭把手！”

“哎，来了！”

叫小蓉的小丫头应了声，没有再管这个面目全非的乞儿，进屋闩好门。

乞儿却并没有走，就在这里坐到了天黑，门再度被推开，小蓉惊呼：“娘，那个女的还没有走！”

又一个脚步声靠近，乞儿抬头看见一个用蓝色碎花布包着头发的女人，眉清目秀，皮肤光滑细腻，只有眼角有几丝细纹。看不出确切地年龄，说三十行，说四十也行，不过岁月从不败美人。

“哎呀！怎么搞的？伤得这么厉害！”女人看看清了乞儿的脸，生出了几分怜悯，“天色晚了，外头冷，进屋来吧！”

语毕，亲手将乞儿扶了起来，搀进了屋。

期间小蓉没好气地叨唠着：“娘，你总是这样！天下没饭吃，没房子住的人多了去了！你同情他们，谁来同情我们啊？叫街坊邻里看见了，指不定怎么编排！”

她娘并未做回应，扶着乞儿进屋坐稳妥了后，端来了一碗热豆浆：“快喝点，暖暖身子。”

乞儿接过，“吨吨吨”地喝了大半碗后，极其自然地说：“差点奶香味，还不够甜。”

小蓉气得直跳脚：“好你个女乞丐，不道声谢就算了，还敢嫌东嫌西！”

小蓉她娘却并未生气，只是问乞儿：“我瞧着姑娘不像个乞丐，该怎么称呼？”

“云裳，”她说，“我叫华云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