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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秘地·瘴林

相九如自很小时候起就有了记忆。

那时母亲未改不羁洒脱,总是在家中待不长久,便将他托付给自家长兄,找了奴仆来看顾。

最初对身边人说出自己看到的,奴仆怛然失色,惊恐万状地对他道:“小少爷,莫要吓唬小人。”

舅父听闻后,斥责奴仆以后不要再教他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后来次数多了,且每次都无任何异常发生,奴仆逐渐麻木,面上宽慰他几句,转头又对旁人抱怨:“这种事不敢再告诉大人,不然每回都平白叫我受累。小孩子没有亲娘在身边,总想要撒谎引人侧目,虽说可怜,却也有些可恨。”

他们以为幼童无知,当他面就说了出来。

自那以后,他就不再在他人面前提起。

那些东西虽然会出现在他附近,却从来不靠近。有时直勾勾地盯他许久,忍不住般上前两步,随着他投来目光又立刻远远地避开。

不知为何,即便不靠近,它们也不肯离开,始终围绕在他附近徘徊,就这样慢慢聚集,越来越多。

他知道,这应该就是旁人口中的邪祟之物。

大部分祟物并不会让他感觉异样,却也总有一些周身气息阴郁扭曲,仿佛一头伺机而动的猛兽,随时准备扑上来将人撕咬入腹。这让他觉到不适,有时会被压抑到喘不上气来。

他曾亲眼看到过气息浑浊的祟物在靠近他不成后狂躁地将身边同类撕裂,然后吞入口中。于是慢慢地,那些东西里温和的数量越来越少,到后来,眼前几乎已全是让他连呼吸都窒塞的阴邪。

它们无处不在,房间里,桌案旁,屋梁上……拥团成堆,随着他走动,又如潮水一般散开。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长久压抑,他生病的次数逐渐频繁,病情也愈加严重。而每次在他病中,祟物给人的感觉就愈发不好,眼中贪婪日益明显。

应该不是错觉,随着他病重,它们似乎也一点点地靠近。

那次病情凶猛,恍惚中看见了已经能够出现在他床榻边侧的祟物。它们好像欣喜若狂,冲着他咧嘴嬉笑,阴郁的气息愈发强盛,几乎马上就要触碰到他。

本以为会就此一睡不醒,没想到他还能再一次睁开眼,见到许久未曾回家的母亲。

她握着她的手,衣衫不整,面目憔悴。那些祟物仍拥堆挤在一旁,眼珠朝下,直勾勾地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而母亲发现他终于醒来,立刻起身要去喊大夫。

随着她的动作,紧握的手松开,一只祟物再也忍不住,伸出长舌朝她的手上舔去。

相九如一把拉住了母亲的手,碰到祟物长舌,空气中好像传出一声尖叫,那只祟物竟就这样凭空消散。其余那些立即停住了拥挤,然后唯恐避之不及地四下散开。

母亲对发生的这些毫无察觉,只错愕地看向他,感到幼子好像在害怕她离去般紧紧拉住自己的手,她的神情渐渐变成自责与愧疚,眼眶一红,泪珠滚落下来,一把将小人儿拥入怀中,颤抖着连声道歉,承诺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他。

也是自那以后,他知晓了为何那些东西不敢靠近他。

六岁那年他开始随母亲四处游历,眼界开阔,在见过许多人和事后,发现不止祟物,所有的事物在他眼中,周身气息皆是不同的。

这其中也包括了普通生人,只不过气息平淡,远不及异类。以前在舅父家中,他几乎未曾出过院门,所见本来就少,又整日被邪祟包围,受它们影响未曾发觉。

第一次来村寨,他就感受到了盘旋在村子四处的异常。乌沉沉的浑浊从地底冒出,扭曲到仿佛空气都被撕裂,一股股如狱中戾鬼,裂开大口向人咆哮。

这和那日桅杆上的男子很是相似,只不过那人身边气息更让他觉得恐怖——只是看了一眼,就让他确切感受到了死亡般的窒息。

“你早知村寨关键,却迟迟没有离去,想必是里面有什么凶险,你一人无法解决。这不正是你肯救我的原由?”

没有理会他话中淡淡嘲讽,少女关注的却在另一处,“怎么没听你提起你爹?”

相九如脸一僵,声音有些冷硬:“我没父亲。”

少女了然:“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天底下没爹的多了去。想我也从未见过我那狐狸爹,约莫早就死了八百多年。只想不到我俩也有同病相怜的地方。”

“不过死也就死了。我曾见过有爹还不如没爹的,活着处处留情招惹烂债,动不动就恶语相向拳打脚踢,偏偏你还不能反抗,不然多是人责骂你不孝……这种倒不如死了更干脆。”

相九如:……

谢谢,你可真会宽慰人。

见他神情突如哽饐,少女讶然:“难不成你……”

“不是!”相九如飞快地打断了她。

被这么一打岔,原本随话语累积的怨懑消散去泰半,相九如停顿良久,最后发出一声轻叹:“说这许多是想叫姑姑知晓,无论姑姑是想要我做何事,我应该可以帮上更多。”

其实他这种情形在少女眼中不算稀罕。不说其他,单是妖族就有许多天生便能感知到他人周身灵力气息的,就是不知与眼前少年提到的是否相同。所以她对少年说法不置可否,只反问他:“你从我身上看到什么?”

她毕竟是异类,不同于常人,她很好奇是看到什么会让一个从小戒备到大的人愿意理会一只来路不明的狐狸。

相九如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以前从未见过,可是能够感觉到很……”

再三斟酌用词,“温柔”两字实在说不出口。

“温暖。”觉得形容不太恰当,又补充道:“像光。”

“……”少女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她着实是想象不出自己以狐狸的模样浑身发光是何姿态。

相九如摇头:“并不是直观看到,而是感受。”也不是全身,他抬起手,迟疑一下,反手指向自己腹部,“在这里。”

少女一滞,神色淡薄下来。审视地看他半晌,忽而笑了:“你果然是能帮上大忙的。”

她站起身,走到相九如跟前,弯下腰左右打量了一下他的脸侧。

眼前一花,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少女直起上身,笑盈盈对他道:“好啦。”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右边耳垂传来刺痛。

抬起手,摸到一个圆润冰凉的硬物。面前少女之前一直带着的红玉珥饰少了一只,被挂在了他的耳朵上。

相九如有些许恍神,摩挲着那只珥饰问她:“为何给我这个?”

红玉颜色明亮,将他那张苍白面庞衬托得终于有了一丝生气,少女甚是满意,指尖拨了拨自己耳上那只,对他道:“叫你活命用的。但不是送你,以后可要还的。”

红色的火焰燃起一簇,照亮面前的一片幽黑。

耳边传来滴答水声。

这是村寨下方的一个天然地穴,入口极其隐秘,若非有人带路,轻易不会被发现。

这处地方虽是在少女要求下由相九如指出,但看她熟稔姿态,不像是头一次来这里。此时她手心托着火焰走在前方,相九如默默跟在她身后。

并未走出太远,少女就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身后人道:“接下来要小心跟上哦。一旦凤神火熄灭,这些玩意儿便会重新长出来,若碰到会变得很麻烦,我可不想一直停下来等你。”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还未理解过来什么是凤神火,透过火光,相九如无意瞥见她脑后情形,顿时被眼前景象震惊。

深幽的隧道岩壁上铺满了数不清的软黏烂肉。它们层层叠叠连成一片,衁须自头顶上方细细密密地垂落下来,聚成一道绵长的肉色帘幕,延伸至光亮照不到的黯黑中。大抵是以往有东西需要经过,中间道路上并无烂肉,却也随意铺散着无数衁须,如一股股血肉发团盘横错节。

未给他缓冲适应的时间,少女径直走入隧道。

相九如终于反应过来她先前说的话是何意。

只见凡是少女身侧与脚下的衁须,全部莫名燃烧起来。火焰并不蔓延,只烧尽碰到的一截,便开始渐渐熄灭。

虽不知她口中凤神火来头,可不管是什么火,也不是他一个普通凡人能直接触碰的。但眼看少女不慌不忙地笃定,且地面上的火焰将要彻底消失,相九如未再过多犹豫,一咬牙,抬脚踏了进去。

火焰瞬间包裹住脚面,热度透过鞋子传达到肌肤,却未灼伤他分毫。

紧绷陡然放松,他不再迟疑,趁火焰未尽前踏入另一个火印,小心翼翼地跟上前方少女。

隧道曲长幽寂,两人都未出声,只有一团团的红色火光一路跳动,又在他们身后慢慢熄灭。

走出约摸两刻钟的时间,前方透出幽幽光晕,预示着隧道已到尽头。

幽光随着距离越近越发明亮,须臾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视线中飞过去,相九如一时分神,脚下踏偏了半步。

脚跟处传来软黏的异物感,心中咯噔一下,耳边已听到窸窣声响,像毒蛇觉醒,发出嘶嘶信号,转瞬蔓延整条隧道。

仿佛血肉做成的岩壁开始蠕动,无数肉须狂舞着伸展过来,将要到跟前,少女一把挟过他,脚尖一点就窜出了隧道。

将人随手扔下,双手飞快地捏了一个诀,一掌拍出——轰隆隆,隧道两侧岩壁崩塌,落下碎石彻底堵死出口。

“哒哒”的闷声从后面传出,落石虽未被振动,却仍有细细碎石自隙缝滚落。

腾出时间在出口布下禁制,做完这一切,方才斜乜一眼旁边面露尴尬的少年。即便没有开口,那神情也分明是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你会拖后腿。”

这让他把尚未出口的道歉又生生咽了回去。

事情已经发生,以她的性子,哪怕说了,也会被讥讽成矫情。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沉默地转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身边情形。

萤火似的光点似柳絮漫空飞舞,如深夜繁星,墨墨照亮整个地穴空间。

面前下方是一块宽广的空地,不远处有一方潭池,池中央矗立出来数根不规则的石柱,每根柱旁都有许多荧光围绕,不知其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吸引,引来无数光点凝聚,簇成团团光晕。

荧光倒映上平静水面,折射出幽幽星辰。

对比刚刚经的恶心烂肉隧道,这番景象无疑是令人神往的美丽。

只是在相九如眼中,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恶臭熏目,浓郁的浑浊从水中探出,肆无忌惮地延伸至整个空地,甚至穿透上方石顶——这里就是村寨恐怖景象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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