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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那个眼神,让夏和易想起了前世的庄妃。

曾经有一段时间,庄妃的父兄领兵前往平土达军叛乱,战事一起两个多月,万岁爷连着两个月,统共翻了两回庄妃的牌子。

听着次数不算多,可万岁爷不常亲近后宫,整两个月也就只翻过两次牌子。

于是庄妃这份独一份的荣耀,引得宫里流言四起,说是庄妃独得圣宠,等父兄凯旋,擢升指日可待。

都是庄妃了,再擢升,往哪儿升呢?

那时的庄妃,逢来坤宁宫请安,眼里就常常不经意间带着那种属于胜者的笑,飘飘然的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一路上,街上讨彩钱的路人比肩继踵,彩轿行行停停。

据说老太君以性命相要挟,如果不大肆操办,就要披挂霞帔进宫告御状。

于是欢天喜地震耳欲聋的敲锣打鼓声拖得漫长。

夏和易颠来倒去抱着怀里的白玉如意,努力回想,庄妃后来怎么样了呢?

庄妃的父兄班师回朝,庄妃仗着母家有人撑腰,趁着谢赏的机会,娇滴滴向万岁爷撒娇抱怨皇后处事不公。

据说万岁爷勃然大怒,狠狠申斥庄妃目无尊长,罚禁足三月,撤了半年的牌子。

当然,这些话都是后来旁人转述给夏和易听的。庄妃生得柔媚,“娇滴滴”和“撒娇抱怨”都不难想象。但夏和易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像万岁爷那样万事不动声色的人,是如何“勃然大怒”的。

为什么从一个眼神发散出了庄妃这桩事呢?夏和易也不知道。

她被喜娘搀着下轿,眼前盖着绮罗绫縠的蒙头红盖袱,只能瞧见前方青砖上一双纤尘不染的玄色皂靴。

一想到手中红绸的另一端是戴思安那个色中恶鬼,夏和易心头忍不住浮出一丝淡淡的怅惘,唉,她的夫婿,再也不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万岁爷了。

想起她头一回见万岁爷,也是随着女官指引从礼舆上下来,如履薄冰地一抬眼,不远处,礼官掀开的杏黄色缎子帷幔下立着一个着冕冠的人。他从垂下的悠悠白玉旒后看来,落落如星,沉寂清雅更胜玉石。

今夕往昔,落差之大,令人欷歔。

夏和易只得在胸中为自己暗暗打气。为了夏家,一切都是为了夏家。

比起上一世帝后大婚动辄好几日的繁琐流程,这一世的成亲可谓简单,牵着红绸子抱着玉如意,跟随喜娘的引导迈进堂屋,盖袱下看见周围数不清的鞋靴。

听见有人压低了嗓音古怪地问:“新郎官为何戴着罩面?”

回答的人压得更低,“听说是新郎官身子不大爽,见不得风,生怕过了病气……”

夏和易大惊失色,戴思安病了吗?该不是犯了什么花柳病,满脸麻子见不得人吧!

满脑子胡思乱想,心惊胆战地拜了天地,听赞者曳了嗓子高唱“二拜高堂”,边上的新郎官忽然暗里伸臂过来,轻轻托住她,示意她不必下跪。

夏和易一愣,又不敢有大动静,余光飞快一瞥,透过飘荡的红绮罗,只能看见一个极其朦胧的高大轮廓,身量挺拔如修竹。

戴思安……个头有这么高吗?

这一愣神思量,便错过了该下拜的那一刻,稀里糊涂站着就行过了礼。

观礼的人都是一阵无声倒抽气,站着拜高堂,可是闻所未闻头一回见。那新妇子好歹还低头做了个样子,新郎官竟是就笔挺挺直站着,连个颔首的姿态都没作。

但既然戴家高堂都没作声,观礼的人也就私下里打打眉眼官司便揭过了。

不管怎么样,大礼总算是古古怪怪地行完了。夏和易被喜娘领往后院洞房,满耳尽是喧闹鼎沸的热闹人声,戴家真正高兴的恐怕只有老太君一人,听荣康公夫妇往来迎送宾客,僵平声调里竟然有几分没来由的发颤。

入了洞房,再接下来的行程,夏和易前世行过一遭,出门前喜娘也提醒过一遭,要喝合卺酒,还得吃一些奇奇怪怪寓意美满的食物。

但她坐在床边等了又等,没等到有人来起哄闹新房,只听见脚步声和轻微的衣料摩擦声渐行渐远,似是所有人都退出去了。

那双今天瞧过无数遍的玄色皂靴静静停在眼前。

他为什么不出去?新郎官不是该上外头去宴宾客吗?

联想到戴思安的秉性,该不是客都不待,直接打算要洞房了罢?

夏和易拳头都握紧了,心里惴得厉害,打量着要是看到一个满脸生疮的戴思安非要跟她洞房,该不该直接把他打出新房去。

心里头还没个决断,外面突然喧哗起来,不是喜庆的喧哗,重重踏在地上的脚步声一听就是配了刀甲,伴随着使人一道接一道的惊呼声,“不好了!有官差上门,要抓了二爷,说是要过堂应讯!”

“二爷人呢?”

“被他们领头的抓走了!”

“快去禀报公爷和夫人!”

“公爷和夫人都被困住了!”

仓乱无主的叫喊声激得夏和易也慌了神,谁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大喜日子闯进荣康公府抓人?

最重要的是,戴思安被抓走了,那……眼前这个要跟她洞房的人是谁!

心头一突,一把扯掉蒙头红盖袱,视线从皂靴往上,越过斜挂的披红锦缎,再越过吉色圆领袍——

心跳骤然停滞,怔怔望着那张在她心里出现了一整日的面庞。

他沉沉望着她,双眸深远剔透如流云,压住了一身鲜红赤色,如同从熠熠火光中走来。

“皇后,是朕。”

熟悉的低沉嗓音,清朗如玉,连细品出的喜悦也是极为克制的。

等一等,他叫她……什么?

夏和易从极度的惊心动魄里清醒过来。

天爷!

见鬼了!

是万岁爷!

甲胄相击拍出沉闷的声响,院子里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呵斥声透过窗纱炸进来。

有人高呵道:“今儿个是府上大喜日子,何人竟敢登门扰乱!”

另有一人声冷冷一哂,“某好心奉劝一句,倘若敢阻挠公差办案,罪加一等!”

外面好像打起来了,重物推倒在地砸出闷声,碰倒的灯芯沿着草木丛烧起来,凄厉尖叫声不绝于耳。

刀剑频频相接,可击出的“仓郎”声未能扰乱眼前人分毫。

万岁爷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万岁爷,眼底望进去就是深静的海。他望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朝她伸出手臂,似想开口说什么,“皇后……”

太可怕的称谓,夏和易猛一回神,用尽全身气力一把推开他。

皇帝身形本是极稳的,但谁也架不住她冷不丁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搡,往后稍退半步,脸上先是一瞬间的怔松,慢慢抬起头来,眉宇间浸上一层似有似无的寒意。

也无怪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即便有人一连生啖上十颗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敢上手推他啊。

可这时夏和易压根顾不上琢磨他生不生气了,她这一世最初醒来便是在泾国公府的荷塘里,此刻忙乱中忆起荣康公府后院里似乎有一片旷阔的湖,想也不想,趁着皇帝被推懵了的功夫,从床上一跃而起,提着裙摆拔腿就窜出房门。

府中各处乱成了一锅粥,官兵和府军拔刀对峙,使人和宾客各自狼狈躲藏逃窜,四下本就你推我搡乱作一团,又因夏和易的一切举动毫无征兆,一时半刻竟没人拦住她。

众人只见一个身着大红新妇服的身影闪电般窜上了树,踩着树枝尖儿一蹦而下,抱头连续翻滚落地,接着翻高墙连钻水坑,身形干脆利落如入无人之境,倒不似开锋利箭,更像是一只披了红袍横行鸡窝的黄鼠狼。

夏和易一路狂奔至湖畔,三两步冲上小拱桥,首饰丁铃当啷掉了一地,头发全散了,衣服被树枝刮破了,蓬头垢面像个小叫花子,还面色扭曲,咬牙切齿狠嘬牙花嘬得生疼。

为什么?凭什么?怎么可能?

她明明足够处心积虑忍辱负重,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嫁的万岁爷!

不管为什么,都不能够。

不能够,她不能再趟过去的老路!

绝不能够!

手指甲抠进掌心里也觉不出痛,她紧紧闭上眼,死死咬住后牙槽,手脚并用爬上桥头,决然从石头雕砌的狮子头上一纵而下。

扑通——

水声隔绝,隐隐约约听见岸上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不得了啦!快来人啊!世子夫人落水啦!”

世子……夫人?

紧接着又“扑通”一声,夏和易隔着重重水幕,模糊瞧见同着红袍的万岁爷正向她奋力游来。

然后一连串“扑通”声简直像耗子下油锅,无数伪装成宾客的侍卫接二连三跳下湖,不一会儿功夫就满满当当占据了整个湖面,富庶人家过年下饺子也不过如此盛况。

四面环人,夏和易无处可游,心生绝望,一种我逃你追插翅难飞的无力感沉沉灌满四肢。

不好!万岁爷已经快要抓住她了!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夏和易拼着最后一股气力,拼了命往水草丛生泥沙淤积的水底钻了下去。

苍天啊。

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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