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盛夏总是热闹而聒噪，像是尘世里卷起的喧嚣，明晃晃地沉寂。

窗外绿荫掩盖住了扑面而来的热意，细碎的树影在卷面晃荡着，扰散了人的注意力。

好像从那天起，我才发现，这个夏天格外慌乱，又格外沉溺。】

————节选自《时燃日记》

“燃哥！打球去吗！”

时燃刚从考场走出来，就被远处传来的喊声惊掉了一只耳机，他微微挑起眉，偏头转过去，在身边人的惊呼声中接住了砸来的篮球。

习惯性垫球转了两圈，时燃将那只脏得没眼看的篮球反砸回嬉笑跑来的人怀中，一边抬头回他的话：“改天吧，今天有事。”

来人是时燃同班的贺随，他一手抱球，一手搭过来要勾时燃的肩，见人皱眉盯着自己的手，贺随才匆匆停了动作：“嗐，你这洁癖也是没得治了……一起来吧，你母上大人不是不在家嘛，什么事忙得起来啊？”

时燃瞥了他一眼：“你管。”

“嘿，我不是你最好的哥们了是吧？”贺随扬了扬头，伸出拇指朝后边操场指了指，笑得一脸张扬，“快点，实验班跟我们宣战呢，你可是主将，不来不行！”

时燃漫不经心回了一句：“重点预备役不都是些死书呆吗？打什么球，老子没兴趣跟菜鸡互啄。”

说着，他抬脚就要走。

“分班前四班的边烁！记得吗？上回体育课把你摁在地上摩擦的那位，他现在可是校篮主力，实验班有他在，谁搞得过啊！”

一番话说完，时燃停下了脚步。

转过头来，他皮笑肉不笑开口：“你说谁被摁在地上摩擦呢？”

贺随见人捏了捏指骨，浑身一颤，立马讨好道：“哈哈哈燃哥那不是形象比喻嘛，别当真哈。”

高一刚开学没多久，时燃所在的三班跟四班因为抢球场打了一场联谊赛，两方势均力敌，又因为各个球员的颜值技术双在线，一场普通的球赛愣是被观众席喊出了春运会的效果。

最开始的时候两边确实不分上下，直到因为穿着板鞋的时燃脚底打滑，带着越球的边烁一同摔翻在地，当时时燃刚摔躺下来，四班那位就猝不及防压在了他身上。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要命的是，那人摔的位置不太对，好巧不巧嘴磕在时燃脖子上，满头的汗直接因为惯性挥洒到了时燃脸上。

要不是贺随抓着人，这洁癖当场能疯。

不过这么一摔，倒是摔出了球赛的高潮和转折点，高潮是女生们莫名其妙的激动叫喊，转折是两方主将折损下场，两边越打越意兴阑珊。

最后哪个班赢了，摔他身上的是谁，时燃不记得也不在乎，他更关心的是毁掉的面子。

不过这事过去都大半年了，只要没人提这段黑历史，他也忘得差不多了。

见他起了意思，贺随睁亮了眼，大着胆子不要命地继续撺撵：“一雪前耻啊燃哥！”

结果时燃趾高气昂瞟了他一眼，一边拿出手机看信息一边回道：“不去。”

贺随：“……好歹给个理由吧。”

时燃头也不抬道：“我妈来接我。”

贺随噤声了，作为时燃这么多年的朋友，他知道时燃跟单亲母亲见面的机会不多，期末考试过来接他，确实是多少场球赛都比不上的。

他理解地拍了拍时燃的肩：“行了，不就一场比赛嘛，实验班也没几个能打的，你回吧。”

时燃朝他摆摆手，不走心地祝福道：“加油。”

贺随离开，从教学楼出来的学生也渐渐少了，时燃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点开了母亲苏妤蔓发来的语音消息。

“时燃，我又拿了个案子，今天要出差，就不来接你了，你边叔叔在校门口，别让人等急了。”

“我叫林阿姨煮了菜放在冰箱里，你记得回家热了吃。”

“帮你报了个补习班，明早八点去吴老师家，可别迟到了，补到十一点半，午饭林阿姨会照常准备，我知道你不乐意，但马上升高二了，不要任性。”

“我大概过两天能回家，你都快十七了，记得照顾好自己。”

最后一条语音播录完，时燃静静站在原地。

每播一条语音，他的脸色就要黑下一分，抓着手机的那只手因为捏得太紧，指尖开始发白发青。

时燃缓缓呼出一口气，想到边叔叔还在外面等着，默不作声地调整了一下情绪，背好书包朝外走去。

边越青的车停在了校区停车场的老位置，时燃没花多少功夫就看见了熟悉的号码牌。

“边叔叔。”时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打起精神打了个招呼，“这么晚了还麻烦您来接我，真不好意思啊。”

边越青打开车锁，一边笑着同他说：“小事，这算什么，本来你妈妈要你自己打车回去的，我看着不行才主动要来接你，今天可是期末考，委屈谁也不能委屈孩子啊。”

见时燃坐好，他点火倒车，继续絮叨：“你也别觉得你妈妈不关心你，你们老师是不是夸你最近学得认真了？她可在律所提了不少呢。”

时燃没戳破他的话，笑着回道：“是吗？”

他妈妈那个工作狂，怎么可能主动提起工作以外的事，要不是偶然在老师办公室看见自己的监护联系人那栏挂的是边越青，时燃可能就信了他的话。

苏妤蔓估计都不知道，自己最近那么认真学习，就是因为她无意说了一句“期末考可能会来接你”。

时燃想让自己的成绩好看一点，在见到妈妈的时候腰杆能挺直一些。

现在想想，比起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大房子，还不如跟贺随上球场去挥洒青春。

“今天考试发挥如何？”边越青像真正的家长一样，温和问起了他期末考的情况。

“还可以，这么些天总不能白学吧。”时燃习惯性同他没大没小地搭话，“您儿子呢？”

他一直知道边越青家里有个和他同校同届的儿子，冰冷冷的，不苟言笑，边越青没少吐槽自己跟亲儿子说不到三句就能结束话题，还开玩笑说如果时燃能给他当亲儿子就好了。

当时时燃笑得挺开心，还鼓励了一句：“那边叔叔你可加油呀，什么时候娶到我妈妈我就能改口了。”

边越青跟苏妤蔓是一个律所的同事，认识快十年了，同一律所的都知道边越青对苏妤蔓有点意思，刚巧两个都是单亲带着孩子，大伙没少撮合，可惜人苏妤蔓眼里只有工作养家，没给过丁点回应。

时间久了，边越青也就看得淡了，但时燃这个孩子，他是打心眼里喜欢的。

苏妤蔓一直没空关注孩子的生活，偏偏碰上时燃进入青春期，就算母子俩难得能坐在一块，更多的时候也是争吵，苏妤蔓没有多余精力来应对叛逆期男生的折腾，更多的时候，时燃都是被边越青引导过来的。

她从来没想过，时燃打架，旷课，考低分，都是想多引起一点母亲的注意力，可每次对上了苏妤蔓那疲惫的眼神，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妤蔓觉得时燃无理取闹，时燃觉得苏妤蔓不爱自己。

绕来绕去，他倒是跟边越青亲近了许多。

听了他的问话，边越青无奈笑笑：“我管不了他，半大小子自己有想法得很，什么事都做得像模像样，也就随他去了。今天说跟同学约着打球呢，刚考完试，放松放松也好。”

时燃回忆了一下，他记得边越青说过自己儿子成绩很好，在实验班上课。

叫什么名字来着？

忘了。

“小燃，刚考完试，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边越青笑着问，“叔叔今晚不用加班，带你出去放松一下吧，别学你妈妈，总把自己束缚太紧，长期重压下来对身体不好。”

时燃应声：“谢谢叔叔，不用了，林阿姨留了菜，我早点回去写作业，明天还要补课呢。”

边越青叹了口气，但这终究是别人的家事，他不好多管：“那行吧，我送你回去。”

盛夏的夜黑得很慢，时燃看着天色渐渐变深，四周却依旧是灰亮灰亮的，他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打下了一句话。

【拥挤的车流，逼仄的空气，是这个灰色的夏夜。】

很快，车停了下来，三十多分钟的车程，时燃却觉得过了没多久。

他已经习惯了，发起呆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下了车，他转身同边越青招手，笑着告别道：“边叔叔再见！”

“哎，再见。”边越青也是笑呵呵的，说完，就调转车头离开了小区。

时燃目送着轿车在一个转口没了影子，脸上的笑也松了下来，他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别墅。

这房子还是三年前换的，苏妤蔓为了买下别墅区的房子，托关系、花钱，费了不少功夫，在物质上，苏妤蔓一直没有亏欠过孩子。

虽然这里离学校有些远，但平时在校可以住宿，等放了假，大多数时候都是时燃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又大又空的房子。

连他自己都忘了这房子的来历，小学的时候跟苏妤蔓聊了一句同学住在别墅区，哪怕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艳羡，但苏妤蔓还是记到了心里。

现在的时燃觉得，如果这房子小上那么一点，是不是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不会显得那么空，那么孤独难过。

今天期末，林阿姨家的小孩要升初三了，她匆匆赶回家去照顾孩子，但给时燃留的菜也很尽心，冰箱上贴着几张便签，认认真真记下了一些注意事项。

林阿姨照顾得很细，连“热牛排的时候不要放刀叉”这种常识都事无巨细地写了下来，时燃心下好笑，但还是一一照做了。

吃过晚饭，时燃倒了一杯纯牛奶，一边走上楼一边试着给苏妤蔓打电话，却连着播了好几通都没有回应。

他停下动作，把手机搁在一边，拿起发下来的假期作业准备开工。

结果写了还没半个小时，时燃就扔下笔，一脸木然地躺靠着椅背。

啊……好难啊。

当初为了气苏妤蔓，他从初中起就不太学习了，要不是边越青拉了他一把，可能连现在的学校都考不上。

但是勉强踩线进来了，那些养成的坏习惯没能剥落掉，上课还是忍不住走神，书还是看不进去，题目还是看见了就大脑发昏。

现在的时燃用不着故意装学渣了，他就是个真学渣。

坐了没多久，时燃放下捂着眼睛的手，目光又瞟向了手机。

再给苏妤蔓打了一次电话，意料之中依旧没打通。

时燃退出了电话簿，重新翻开微信聊天界面。

他点开了苏妤蔓发来的几条语音，听着清冷中带点疲惫的女声在自己耳边重复响起。

最后一句“记得照顾好自己”结束，时燃没再重播，而是熟练地将几条语音点击收藏。

收藏列表里，类似的语音条有上百条。

时燃握着手机，坐在地上，哪怕底下铺着地毯，他还是感受到钻心的凉意。

他抱着腿缩成一团，面无表情盯着墙面发呆，看着看着，一时没忍住，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住地滑落。

“妈妈……”

夜深人静，空无一人的时候，时燃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哭声从压抑转向难以收拢的发泄，似乎除了这样，他再找不到别的途径释放情绪。

好半晌，时燃才慢慢缓过来，正当他平复心情时，手机响了一声，时燃红着眼打开聊天软件，看着一个白裙女人头像、名字叫栀子花的人发来信息：“有什么不开心的吗，我陪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