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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胡马窥江,衣冠南渡(三)

险象环生两载,大难结缘托丧

多日接连阴雨,淅沥雨丝朦胧了大地,一支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由西向东行进在泥泞的路上,这是吴家堡出发的兵士和百姓。

愿意南下的共逾两万人。一路之上,他们遭遇了三次散军,两伙儿流寇,人员损失近三成,这支现设前哨、斥候,从未真正经历过战争的队伍走了不少弯路。他们守城御敌或许尚可,而真到了要行军作战的地步,便立时暴露出了民与兵的差别。体力上就先差了一大截,日行三十里的行军步速,对他们而言是望尘莫及的。

不得不说,吴家堡从前能够良生许久,基本乃是因为幸运。而就是这剩下的一万五千人,走了将近三个月,也才只勉强走出了汝阴郡。

而此时,粮草已经所剩不多,人们即将面临挨饿。

彭兮象和钱梨白注意到,这只嘈杂的队伍里,最沉默寡言的却是非衣的三十一个家人。

他们其中两个主事的,一个姓何,一个姓李,二人统领其余之人。他们对非衣带着真诚的尊敬,极维护,是她的亲信。

非衣本人更是叫人刮目。

自一出城,她便不再那般泼辣,身上务实坚韧的特质逐渐凸显。正如雨中此刻,她的身手不好,可她仍然如男人一般骑在马上,领着她的家人,参与队伍狩猎。趋着马的鞭子一松,掉在地上。她正要拾起来,脚下却被马镫绊住,一下倒了身子。马向前跑了。

“嘿!”

钱梨白见着,倾身由马上一把捞起她坠落的身子:“兮象,马!”他边顾着她,便趋马跟着前面的马。

彭兮象听见他的喊声,急忙赶去拉住那马的缰绳。只见非衣靠在梨白怀里,脸色清白。

“对不住。”见她不寻常,梨白手覆住她的额头试探,片刻道:“你发热了。”

众人冒雨回到营地,还没来得及将可怜的几只猎物打理,便有一对夫妇央求到彭兮象面前。

他们的一双儿女发了急症,一个时辰之间便先后咽气了。于是彭兮象被领去给两个孩子行丧。他突见尸体,却一下子打了个愣怔:“这是?”

彭兮象唤来那家丈夫:“烦你去叫队中那医士来。要快!”

那男人见他面色非常便也不敢多问,匆匆去了。

“大嫂,丧事先缓一缓,你和我细说说两个孩子的症候。”

于是彭兮象便开始詢問这位哭泣的母亲。当他听到手脚冰凉、水便、呕吐,又看向孩子们深陷的眼窝和女孩干皴的皮肤,心下顿时一阵惊悸。汉献帝建安年间多闹疫疠,大灾数年,暑热之地,千户灭门,亡者以万万记……彭兮象几乎感到了死亡的预谶。

这,怕是“欧泄之症”。

“先勿要动,我片刻便来。”

他飞快地跑向吴增厚的营帐,帐中无人。他便回到他自己的帐子,钱梨白正在给彭子伯剥一个滚烫的番薯。

彭子伯和一个叫吴星星的小胖子蹲在地上,正用树枝挑着捕回的小草蛇。

“梨白!跟我来。”

小孩很是懂事,接过未剥完的番薯,还给钱梨白擦了擦手。

两人出了帐子,彭兮象便将那病症之事对他讲了,钱梨白听罢也皱起了眉,道:“吴堡主应是在非衣那里。”

两人来到非衣的帐前,果然吴增厚正在此处。他们又将事情对两人说了,一行人便快速返回到孩子的埋尸之地。

那军中的医士已经在旁等候,见吴增厚一起来了,他心中突感不安。

彭兮象疾走两步向那医士一揖:“先生,这两个孩子我看像是死于欧泄之症,就你当时所察,可有不寻常之处?”

“我来之时,他们还只是拉稀、呕吐,我见无别的症候,便开了止泻的药物,外加一些暑症之药。”那医士急道:“统共没有三个时辰,这怎么,怎么就死了呢?!至于你讲的那‘欧泄之症’,我曾在书中见过,可是属于疫疠?”

彭兮象点头:“正是。”

那医士一捂脑袋:“不瞒你说,在下是个折伤医,主攻外伤和寻常之症。这疫病,未曾经过啊。”

吴增厚道:“那你去,把其余的医士都找来,还有凡懂得医术的。”他似不放心:“吴星,你跟着去!”

吴管事立刻应了一声,那医士见堡主发了话,忙不迭的跨上马和他去了。

就在众人等待的过程中,那医士和吴星却被人绊住了。

有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发了和两个孩子一样的病症。那医士此时也感蹊跷,但他还要急着先找别的医士,便叫人把老者送去了吴增厚处,和吴星两人继续沿着冗长的队伍寻找,他们未走出多远,就接连发现了很多同病之人。

一共来了四名医士,还另有两个懂医的。众人简短相熟,便开始查看病症、检查尸首。

这几位分别来自队伍不同的部分,见了此症有说是泄痢,应先按泄痢医治。有人道那老者舌苔黄腻,高热恶寒,便稀,且兼带赤白脓血,不是泄痢乃是肠澼,应以芍药汤救治。那专治外伤的医士未多说病情,到是急忙把他一路来见到的病患都说了一遍,他记性甚好,足数出二三十个。

钱梨白却想起一事,他问彭兮象与诸位医士:“几位,可知这些病患是何缘由发病?”

那外伤医士摇头:“还不曾问过。”

彭兮象叫那死去孩子的父母近前:“大哥大嫂,容我再问问,孩子发病之前可有不寻常之处?或是两人吃了什么?碰了什么没有?”

那丈夫懵着,并不如何注意这些,到是那妻子想了片刻,突然道:“汤!”

彭兮象:“什么汤?”

那妻子一经他问,便说出她昨日听说又死了马,便去问那马夫,还真分得一小块肺子,煮汤叫两个小的吃喝。

还未说完,那歇在一旁的老者也说起来,他也是喝了一碗儿子要来的马骨汤,才开始又吐又泄的。

在场之人听了越觉不安,吴增厚的心更是沉了下去,他严肃道:“吴星,先招各分家家长前来,叫他们今日内必要将各家病患统理禀报,清楚复命。”

一个医士道:“这还不知是何病症,这么惊动,怕不妥吧。”

“此言差矣,”吴增厚一抬手,颇果断:“今日眼见已几十人,就算不是欧泄之症,也是疫病之象!”

彭兮象点头:“吴兄说得肯綮。不光要统报,还需将病患带来,由几位先生医治,否则任由其害,后患无穷。还有那马汤,传令下去必不能再喝了。吴管事,越快越好!”

吴增厚:“管!”

“哎哎!”吴星惯常两声哎哎,便带着一队人骑马而去。

众人心事重重,吴增厚命人快快腾了几处大帐,专供病人治病。他虽甚少出谷,但前朝屡出瘟疫,霍乱民生的历史却并不遥远。

此时他心中十分惶惑,本是带领族人出谷求生,却偏偏遭遇这天灾人祸。

他拔下小指头上的玉戒子,给那对夫妇作了赗礼,又亲自将老者搀扶到帐中,之后便犹自感到一种无事可做的虚空,使他不自觉地,仰头向天祷告。

而天空依旧阴霾低轧,热雨交征大地,无一丝日光。

彭兮象开始为两个孩子设幡招復,然物资奇缺,一切便从简。麻烦的是,孩子的尸首潮湿点不着火,直到洒了桐油才燃起来。

野间升起阵阵黑烟,孩子的父母一直护着火。

非衣在旁看完了彭兮象的一招一式:“你会招魂?”

他点头:“我与梨白平日是给人襄礼行丧的,有间凶肆。”

非衣颇讶异。半晌,她忽而叹了口气,这一声绵长,像蕴含了无尽的哀思和怨恨:“至今,也未有人替我夫君行过丧。”

“你夫君,他?”

“他,已过世了。”

非衣将目光从苍茫的平野间转回:“他去的时候我不在跟前,要是真过了江,我怕他,找不到我啊……”她说到此处,几是哽咽了:“彭先生,过了江,您可愿帮我替亡夫招復?”

彭兮象也有些眼眶发热,脱口道:“定然!”

当晚,吴星带回来七十多个病患,被安排在专设的大帐之中,他们中有人严重,有人症状尚浅。被四名医士分成三个方子相治。

那治外伤的医士叫吴桃,他对这疫病着实没什么建树,便照着彭兮象说的路子治起来,倒也不算无用。彭兮象和钱梨白则叫人们赶制布巾,嘱众人要护住头脸。他们连夜带着另两个略通医术的书生,给众人熬制了白术和中汤及艾叶汤,连带方子,由非衣的家人们送往队伍各处。

但疫病之迅猛,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第二日,大帐中的多数病患俱已身亡,不是旦发夕死,就是夕发旦死。唯剩吴桃医治的那些人中仅存一人。

一切事实证明,队伍确实染上了可怕的霍乱。

染病的人越来越多,先是曾照顾过死者的家属,再来是他们帐中的家人。队伍只好分设区域,由各家自管医治,然而疫病还是席卷了整个队伍。在这种缺医少药的情况之下,半月间,死者已达五千人。

队伍开始还焚烧尸体,但往后死的人越来越多便再没有能力处理,必须向前出发。

所有人都麻木地、稀稀拉拉地走着,却对渡江已不抱希望,大家每日里想得最多的,就是何时轮到自家。还有,下一口吃的在哪里……

彭兮象和钱梨白由于事多,便将彭子伯托给了吴星的婆娘照看。正巧吴星家有个胖儿子吴星星,他极爱和彭子伯耍,在这愁云满布的大人世界里,也只有他,还能发出一声憨憨的笑声。

一天傍晚吴星急匆匆进了帐子,他婆娘见他慌张,不知发生了何事。

“当家的?你咋了?”

吴星想坐下,又想走,摘下布巾叹出一口浊气:“他娘。”他支吾半天,也没说出啥。

他婆娘平日厉害惯了,见不得他吞吞吐吐,一拍他膀子:“你倒是说啊?”

这一拍,居然把吴星的眼泪拍掉了。

他婆娘一瞅,知道是真有事了:“去,你两个先外面玩儿,带上布巾的!”她说着将吴星星和彭子伯赶出了帐子。

吴星星两天没见着他爹了,敦敦的身子硬挤过他娘凑到吴星身边儿。和吴妈比起来,吴星对他,可说是溺爱。

吴星擦擦眼,在自己这虎头虎脑的大儿子脑袋上拍拍:“和你彭哥儿去玩儿吧。”

俩小孩儿一出去,吴星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

疫病到了这个地步,实际已没了什么法子,全然成了尽人事听天命的事情。人们自发地相互监举,人人都学了防病的方子,可染不染病,是老天爷说了算。

染病者被全部集中在队伍的末尾,痊愈者极少,每天,都是生离死别。队伍的差距和病者也越拉越大。医士已死了两个,彭兮象和钱梨白顶了缺,俩人不眠不休地扎在疫病堆儿里看病、熬药,却也救不回几个人。

他私下对吴增厚说,不若别管了,抛弃病患,带活着的人走吧!没想到吴增厚听了掴了他好几巴掌。显然气愤又痛心。他说他是一族之长,他的族人在经受苦难,他却没有办法。唯能做的,就剩下尽全力医治、照顾他的族人。痊愈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精神支柱。

于是终于在这一日,这位身先士卒的吴家族长,也染上了疫病。

吴星虽是他的家奴,可从小是和吴增厚一齐长大的。自老大人没了,吴增厚就是他的青天,他一家小生活的中心。

此刻,他的青天,就要塌了。

吴星婆娘也没了话。

她抱住自己男人,捋捋他糟乱的头发,心里其实早不大信能挺过这一遭。可她又觉得,比起旁人自己幸运多了,她男人在她怀里,她傻儿子,也还全乎!

两人难得的平静被帐外的一声呼喊惊动:“吴管事?吴管事可在?”是彭兮象。

吴星知道,吴增厚,怕是要不行了。

“他娘,”他松开她:“我去看看。”

婆娘一急:“不许去了!”

吴星难得在她跟前硬气,挣开她道:“我去吧。”

他走出帐外,看见杂草堆上正朝耳朵眼儿里插草的吴星星,朝她小声道:“这两日就先不回了,要没事,我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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