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宋虞心下存疑，从瑶华宫回来之后，便刻意着人去打听了陈贵妃。一打听才知，陈贵妃当年嫁进王府，封的是侧妃。想想也是，如果真是正妃，赵奉易登基，她不就是皇后了么？

可是怎么会呢？依陈家的势力，依赵奉易对陈将军的倚重，陈贵妃做个正妃还是绰绰有余的。陈将军那么疼爱女儿，怎么松口让她当侧妃的？

为宋虞打探消息的是揽月宫的一个小公公，名唤小金子，有一对招风耳，看着很是机灵。

“奴婢没旁的本事，唯有一对耳朵极是灵敏，听听墙角这种事不在话下，主儿若还有想知道的，尽管吩咐便是。”

“哦？”宋虞思索了片刻，接着问，“陛下初登基，朝中可有人奏请封后的事？”

“自然是有的。”小金子答道，“陛下做皇子时，王府里只有一位陈侧妃，也就是当今陈贵妃，不说陈大将军从龙之功，单凭陈贵妃诞育陛下唯一的子嗣，陈贵妃为后还是最合适的。因而当时陈贵妃的呼声最高。”

宋虞听得津津有味，“那为何后来事情没成？”

小金子一拱手，压低了声音：“此事本不该奴婢议论，但既然主儿想听，奴婢便斗胆一说。”

宋虞面露赞赏：“但说无妨。”

小金子道：“许是陈贵妃呼声太高，陈将军也动了心思，旁敲侧击，携众臣相压。陛下不怒反笑，反问陈将军一句：将军真心觉得陈侧妃堪为国母？陈将军便被堵得没了话，不再提此事。”

闻言，宋虞挑了挑眉。

“但陈将军毕竟是功臣，陛下不好让功臣寒心，便封了陈侧妃贵妃之位，如今宫中无后，陈贵妃势头最盛，已与皇后无异了。”

顿了顿，小金子又道：“也正是因为陛下这话，再加上太后对陈家的冷待，便传出了太后看不上陈贵妃粗鄙的谣言。”

宋虞莹白手指一下下敲打着茶桌，瞥了眼垂着头老实本分的小金子，道：“你倒是知道得颇多。”

小金子恭敬道：“愿为主儿分忧。”

宋虞一笑：“我记得揽月宫还未有管事公公。”

小金子心中一喜，赶忙道：“多谢主儿赏眼。”

宋虞叫绿柳赐了赏，笑盈盈道：“金公公既然已经是揽月宫的主管公公了，便也是我身边的一分子，所言所行皆是我的门面。还望公公一心向着自家人，谨言慎行才是。”

小金子心下一凛，忙道：“谨遵主儿教诲。”

待小金子退下，绿柳奉上刚沏好的君山银针，方才开口问：“女郎，此人可信？”

“可信，也不可全信。”宋虞啜了口茶润喉，抿了抿唇，“他年纪尚轻，却知道得太多了，如若不是身后有人撑着，必然活不了太久。”

“他是陛下的人。”

红玉惊道：“那咱们还要留用他？”

“傻姑娘。”宋虞放下茶杯，“宫中势力本就错综复杂，咱们犹如水中浮萍。而我虽与陛下不对付，他的人，目前却是最可靠的。”

至少，不会害她。

“绿柳。”

绿柳上前来：“女郎吩咐。”

“如今揽月宫宫人不算多，我至亲至信只有你们两个，可你们两个毕竟不是宫里人，有很多事情不了解也不方便。”

绿柳了然：“奴婢会注意着，有忠心机灵的提拔上来便是。”

宋虞吹了吹杯中上下沉浮的叶芽，道：“我虽不愿在此久留，但既然走不掉，也不能任由人摆布。守好揽月宫，不是谁的手，都能伸到我这里。”

她在先皇后身边做女官的那些年，可不是白待的。

“主儿。”门外宫女来报，“庆禄宫的姑姑前来通传一声，太后娘娘叫您过去。”

“太后？”宋虞怔忡片刻，忙道，“去回禀姑姑，虞这就过去。”

“女郎！”绿柳微微蹙眉，“太后娘娘召见您做什么？”

宋虞轻轻摇了摇头：“无妨，太后娘娘和气得很，不必怕，你随我过去。”

绿柳应下，为宋虞披上挡风的大氅，二人一同往庆禄宫去。

比想象中还要清净，一进庆禄宫，迎风挺立着两株梅花，除此之外并无别的装饰，处处透着清冷简朴。

宫里伺候的人也不多，纵是有些宫人，也是轻手轻脚的，没有旁的声音，格外冷清。倒是和记忆里宁妃住过的漪兰宫相对应起来。

待宫人通禀过，这才将宋虞迎进殿去。

依宋虞之见，太后二字属实将宁太后叫老了。榻上的女子不过四十余岁，看起来像是三十多的，温婉娴静，松松绾了个发髻，并无太多饰品装饰。没有追求那些贵气的紫色，靛蓝色，她只随意穿了一件浅色素衣，更衬得人年轻。

明明是千尊万贵的太后娘娘，穿着打扮，在宫里的状态，却如同普通妇人在自家般，随意自在。

“臣女见过太后娘娘，娘娘贵安。”宋虞规矩行了礼。

宁太后冲她招招手，柔声道：“到这儿来，离哀家近一些。”

宋虞乖巧坐到宁太后旁边，便被宁太后握住了手，太后笑道：“乖孩子，可还记得哀家？你那时候，常来哀家的漪兰宫玩呢。”

“臣女记得。”宋虞回忆着，那些场景好似还历历在目，格外清楚，“臣女还记得娘娘最喜欢祁门红茶，娘娘沏的红茶，先帝都称赞不已；漪兰宫的梅树有一人合抱那么粗，娘娘常坐在树下休憩；娘娘也擅长针线，巧手做了娃娃，臣女与大公主各一只……”

“你都还记得。”宁太后拍拍她的手，这样温和，像极了宋虞早逝的母亲。宋虞心中酸涩。

提到锦华大公主，宁太后叹息一声：“是哀家不中用，护住阿易一人已是不易，可怜了那孩子，从小锦衣玉食呵护着长大，先帝待她如眼珠如珍宝，最后竟去了那等荒凉的地方……”

“臣女知道娘娘那时极不容易，想来大公主也是理解娘娘苦衷的。”

宋虞忍不住微微叹息，那样明艳开朗，受尽宠爱的姑娘，本可以在京中隆重选婿，放话说要京都最英俊倜傥，才华横溢的少年郎。

“除却陛下，锦华于京中已无至亲，每年只有几封例行公事的书信，想来是不怎么留恋这里的。”宁太后幽幽叹道，“这里，承载了她太多痛苦，或许远嫁西域，对锦华来说，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只要两国交好，不起战事，锦华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若有一日两方真起了摩擦争执，想必陛下会想法子接她回来的。

“好孩子，容哀家多嘴一问。”宁太后笑道，“你那时才名在外，追求者甚重，纵然回了苏杭，亦是不愁嫁的。可哀家听闻，你自立了女户，收养旁枝的子弟教养，继承宋太傅的衣钵，便是如今也未曾谈婚论嫁？”

宋虞眼睫微垂，掩住眸中神色，轻声道：“禀娘娘，宋家于臣女这一代并无男儿，可宋家诗书门第百年传承，臣女不愿，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祖父的心血学问无人继承，看着宋家渐渐没落。”

宋虞的声音愈加铿锵有力：“臣女可以嫁人，生子，去过另一种人生。可宋府没有第二个睢谨先生，没有第二个人再来带领宋家创造第二个百年辉煌。臣女实在于心难安，故留了下来。”

“宋太傅最得意的事，应该就是教养出了你这样的子孙，有你在，宋家是不会没落的。”宁太后叹道。

宋虞轻轻“嗯”了一声，便见太后站了起来，道：“好孩子，陪哀家走走吧。”

庆禄宫后面就是极大的园子。两人慢慢走在小径上，但这个天儿，除了叶子还没掉光的银杏树尚还有点金黄的颜色，其他便是光秃秃的一片荒芜。

宁太后瞧着落了满地的金色，住下了脚步，对宋虞慢慢道：“有一年，大概是你刚入宫的那一年，也是秋天，哀家惊奇地发现漪兰宫多了许多银杏叶。漪兰宫没有银杏树，叶子只能是外面运来的。待哀家进了阿易寝室，才发现，原来都是他搞得鬼。”

“他的房间里，桌上地下，都堆着大片大片的银杏叶和丝带，有的潦草扎在一起，有的已经看不出银杏叶的样子。”宁太后好似想起来那般场景似的，笑了声，“哀家一开始也不知他在瞎搞什么，直到看到他放在床头的那朵金黄色的花儿。”

记忆被唤醒，宋虞垂下眸子，陷入了沉默。

“哀家不过拿起来看了看，被他瞧见了，竟不高兴地与哀家闹脾气。”宁太后无奈叹口气，“后来，他便对着一堆银杏叶日日研究，做功课都不曾这么认真。”

后来，后来的事宋虞就知道了。

她收到了赵奉易送的超大的一捧银杏花束，银杏叶绑成一小朵一小朵的花，花与花又绑在一起，聚成了一大束花，满满抱个满怀。

宋虞当时都惊了，赵奉易的小脑瓜里，都装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她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赵奉易挠头，颇为认真道：“也许你知道……滴水和涌泉？”

宋虞大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吧？

“起风了。”

从回忆里回过神儿来，侍候的姑姑为太后披上了大氅，两人继续散着步，宋虞也继续陪着。宁太后不说，但意思还是很明白的。她与赵奉易的过往，太后心知肚明，都看在眼里呢。

“其实哀家很佩服你。”太后突然没由头说了这么一句，“足够清醒，足够理智，足够果敢。最重要的，有足够的能力。”

“纵然不依靠男人，你一样可以活的很好，不是吗。”

宋虞只礼貌道：“臣女谢娘娘赞赏。”

“哀家没有旁的意思，哀家只是想知道。”太后转向她，认真看着宋虞的眼睛，“那些天，那些夜晚，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宋虞蓦然瞪大了眼睛，脑中嗡鸣。

怎么熬过来的呢？抛弃挚爱的那些天。

那些充斥着思念的不眠夜晚，那些一流出来就洇进枕与被的咸涩泪滴，那个一提到就心痛得不行的名字……

宋虞张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她怔忡的眼睛看着太后，却从太后眼中，看到浓重的压抑的悲怆，看到盈盈的水光。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赵奉易曾对她说的一句话：听他们说啊，我母妃以前，也是个爱热闹，爱疯爱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