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要什么良心

二狗子把头扭回来，用古怪的眼光看他，不解道：“啃石头有什么开心的？石头又不好吃。”

又硬又难啃，一点都不抵饿。

年纪大了一轮有多的小青年，和将将再度步入无齿之境的小孩子，能玩在一起，自然有能玩在一起的道理。

世间诸事，都是自有其缘由的。

癞子爷想起两人刚认识那会儿，小孩偷偷摸摸煮的那锅石头汤，又笑出了眼泪。

他把着两只袖子，两手空空的振了振，笑哈哈道：“可不是，这回爷可没有窝窝头白给你吃了。”

“谁白吃你的窝窝头了，你不是说，那是给我的救命之恩的回礼么？”二狗子翻了个白眼回去，突然回过味来，指着他，乐呵呵回他，“你的命可真便宜，就值一个窝窝头呢。”

他说完，也学着癞子爷哈哈大笑起来。

小孩一边笑，一边在心底偷乐，看他，不过帮了点小忙，就赚了三个碗大的大馍馍呢。

还是他的小仙女姐姐好啊，可贵气了。

凶神恶煞虽然可恶，做人还是挺大方的，也就勉强，算他是个好的吧。

对于后者，就算心里面明白，二狗子还是很有些小记恨的。

当然啦，对于恍若桃花仙子一样，人美心善的小仙女姐姐，二狗子倒是很有些想念。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对他这么温柔的笑了。

癞子爷就会讨别人厌，也很会讨他厌，就会嘲笑他，抓住机会就嘲笑他。

二狗子偷看了一眼土地公公，忽然为自己对凶神恶煞的小心眼有些羞愧，忍不住暗暗合十祈愿，小仙女姐姐啊，你可不要因此怪我不喜欢我啊。

二宝还是个孩子呢，小孩子不小心眼，就不是小孩子了。

小仙女姐姐啊，要耐心等我长大哟。

小孩儿心想，等他长大了，心眼一定也长大了吧，一定更讨人喜欢了吧。

癞子爷可不知道，他的小伙伴一瞬间就想了这么多，小脑袋差点没忙到爆炸。

他自顾自的笑叹道：“是啊，你癞子爷的命，可真不值钱。”

村里出名的小混子自嘲完，紧跟着又咬牙。

小青年忽然变了脸，一下一下戳着小孩儿的小脑壳，冷笑道：“你一锅石头汤换了一个窝窝头还不知足？”

什么啊，二狗子觉得莫名其妙，摇头晃脑避开了他的手指。

他才不怕癞子爷呢，反拿自己手指羞羞脸，取笑回去：“癞子爷是个小气鬼，羞羞，羞羞！”

才不是用石头汤换的呢，二狗子在心底伶俐的反驳。

他口中振振有词，“你当我傻啊，我要是不给你生火取暖，大冬天的，你躺河边上，没给冻死了，也会给淹死，就跟你可怜的爹一样。”

癞子爷一开始还笑嘻嘻的，听到后一句，脸上瞬间就没了笑，冷冷道：“他才不可怜。”

二狗子被他森冷的语气吓了一跳，下意识反问他：“他都被淹死了，还不可怜？”

癞子爷就用手狠狠拍着地，恨恨道：“不可怜不可怜一点也不可怜！不许你可怜他！”

想他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无枝可依，无人可慰，他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叫喊起来，“爷才可怜！爷一家子才可怜！”

就因为这么一个烂赌的鬼东西，就因为这么一个不是人的鬼东西！他浑身颤抖着想，他娘，他妹，还有他，都没一个好下场。

没一个有好下场啊！

癞子爷一念及此，恨得两只眼睛都充了血。

二狗子见他癞子爷眼睛红通通的，里面都是骇人的血丝丝，看着就很有些怕人。小身子不由颤抖了一下，整个人也小心翼翼起来，都不敢倚在他怀里了。

小孩儿就默默挺直了背，觑着眼，悄咪咪去看他不知道怎么了的癞子爷。

癞子爷没管他，压根就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他被自己的伤痛给淹没了。

他想起被辗转卖进深山里不知生死的亲娘，想她那样软弱不堪的性子，如今还不知道在怎么受苦呢。

小青年想，她那样的人啊，恐怕做了鬼，也会被鬼欺负。

想起他不满十五岁的妹妹，今早看到她那满身伤痕，死不瞑目的样子。

他能做的，不过是给她一身自己穿坏的冬衣，期望她去了地下，能勉强蔽体遮寒，然后眼睛尖一点，下辈子找个好人家投胎去。

再然后，他想到了那个在河边浑身发抖的少年，仿佛看到了那个该死的始作俑者，他从此无法挥动拳头，缓慢沉入河底的样子。

往事啊，依稀历历在目。

他恨啊呕心的恨啊，恨不得自己从未到过，这个可怕可怖的人世间。

他在亲人漫漫的苦与痛中出生与长大，却只能袖手旁观，他也曾享有过欢声与笑语啊，却总是转瞬即逝。

而他以为的奋起挣扎，根本于事无补，到头来，也不过是让自己更加无望。

他悲从心来，悔不当初，愤不可言，惶惶不可胜，终于痛哭失声。

他这一生，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呢？

癞子爷心绪激荡不已，想得眼都直了，实在想不明白，神色渐渐陷入癫狂。

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突然嚎啕大哭。

二狗子都快吓傻了，他从没见过癞子爷这幅样子。

他看着他仰着头望天大哭，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张着嘴闭着眼，哭得嗷嗷的，不觉也跟着哭了。

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想，他的癞子爷，好像哪里坏掉了。

一时笑一时哭的，怎么都好吓人，好可怜。

于是他默不作声的从癞子爷怀中爬起来，默默爬上了他的高床。

小孩在木板车上面爬来爬去，把稻草翻腾得满天飞，把哭得挺投入的癞子爷都给捣腾懵了。

他怔了一下，突然就怒了，也不哭了，噌的站起来，指着二狗子就斥责道：“你看你癞子爷哭都不管管？你个没良心的傻子！”

这就，有点无理取闹了。

二狗子深觉奇怪，反口便问他：“我为什么要对你有良心？”

癞子爷被他这理不直气也壮的气势惊着了，指着他的手指，气得直发抖。

好呀好呀，好你个二狗子！

是谁三伏天里抓鱼给你吃，是你癞子爷！

是谁大冬天里偷红薯给你吃，是你癞子爷！

是谁耐着性子找游戏陪你玩，还是你癞子爷！

他在心底历历数来，越数越委屈，啊呸，爷难得的好心，都喂了狗了，啊不，还不如喂狗呢。

癞子爷实在气狠了，反而生生给气笑了，不由恨恨道：“都说爷又赖又浑，对上你，爷才是白担了这个名声。”

二狗子停下扒草的动作。

小孩儿跪坐着起身，皱了小眉头，就特别疑惑的道：“良心这东西，不都是对着不好的爹娘的么？”

癞子爷：你在说什么鬼话？

这小傻子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明白了，可他怎么就听不懂呢？

二狗子就盘起腿来，学着村里的老夫子，一脸郑重的给他癞子爷开起了二狗子小讲堂。

良心呀，本身就是个无理取闹的东西。

比如他家，每次他娘不想听他爹的爹娘的话，就会被骂没良心，连带他倒霉早死了的爹，也会被骂没良心

。

然后，他娘就会倒霉了，他也会跟着倒霉。

他家的房子啊、他家的银钱啊、他家的田地啊、他家的好物什啊，就是这么没的。

全跟着良心一起投奔了他爷奶大伯家。

可见，良心真不是个好东西，分明是个只会骗人好东西的坏东西。

总而言之，他对良心真的是没什么好印象。

哪怕所有人都说，良心是个好东西。

反正他是学到了，他觉得，娘心可以有，良心就大可不必了。

再说，他都没了爹没了娘，哪还有什么良心？

那东西，可是爹娘们向没良心的儿女们，使劲耍赖要，才能要到的玩意呀！

小孩儿想，反正，他家的良心，都跟着他爹娘走了，他现下又没有小孩，他就是想要有，也没有哇。

听完他这番扯七八淡的癞子爷：

失敬了，狠还是二狗爷狠。

得出的谬论虽是谬论，但在二狗子这儿，就是很神奇的能够自圆其说。

听着还挺有道理的，反正癞子爷是被说服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良心吧。

癞子爷灵光一现，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要是他没有良心就好了。

看看十里八乡，多少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过不下去了就典妻卖女。

只不过，他那好吃懒做的爹，更过分一点罢了。

卖人卖得完全没有道理，拿了得来的钱，眼都不眨的，就去赌钱啊去换酒啊。

然而，就算如此，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一切不过寻常。

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爹对他，也没好到哪去啊，想骂就骂，说打就打。

虽然比起其他男孩子，他的确，要过得更悲惨一点。然而，比起他娘他妹妹，他已经过得好多了。

因为，他爹还不想断了香火。

但，他爹哪天真想卖他，也不需要找什么理由啊，想卖就卖了。

这么一细品，他忽然就觉得更加悲哀了。

他连良心都不该有的，他本来就没有良心这东西啊。

小青年就破罐破摔的想，他爹就没良心，身为他爹的儿子，他又哪来的良心？

想必他将来有了儿子，也不会有良心的。

因为，祖传的，就没有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