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至天白 闻鸡鸣

颖县的有钱人纷纷往京都逃。而县城里，则挤满了各地逃来的灾民难民。大多是些老弱妇幼。他们即逃不动，也没有地方可逃了。

大成国镇妖司倾巢而出，揭开了大成国建国后的另一场战争。但收效甚微。

妖族本来并不具备正面对抗人族的能力。人为物界（注意，这里说的是物界）灵长，现世之主。千百年来，正是由于人族的持续强盛，人域不断扩张而不断挤压妖族的生存空间。

人族各国的镇妖司，斩妖司，除魔司对于妖族而言，始终是个恐怖的存在。

妖族得以在人族缝隙中生存下来，得益于妖族有役人鬼魂驱动人尸的妖术。他们不与人族直接硬刚，更多是役使人族的鬼魂驱动尸变进入人域。

那些穿上大成官服升堂的妖邪，就是这一类。

大成国镇妖司要么是费尽周章地捕风捉影，要么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斩杀的往往只是人族的尸变。说到底，是妖族利用了人族的弱点，令人族与人族的鬼魂不断地自相残杀，他们从中侵蚀人族的领地。

人族的鬼魂是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人共存于物界的。但妖族可以营造妖雾，遮天蔽日。等于在物界为鬼魂提供了一个生存空间。

好在人族终不乏大智慧者，提出了镇妖邪必先安人魂的主张。

大成国具体的做法是将刑部下设的镇妖司，以及户部下设的安舍司划出来，组建镇安寺。

在此之前，刑部镇妖司斩妖除邪镇鬼。户部安舍司则是处理殉国将士身后事。各司其职。

镇安寺成立后，一改之前的做法，安魂与镇妖相辅，招贤纳士，双管齐下。

安魂必先归土。镇安寺尽最大能力将阵亡将士遗体骸骨还乡入土，办法事，举道场，让鬼魂得以归阴往生。

这些被妖族役使的孤魂野鬼，大多是大成开国战争的殉国英烈。本身就带着杀伐戾气，尸身受血光笼罩。不得归土为安而易成怨魂厉鬼。

招贤纳士的范围包括儒，释，道，法，乃至杂家术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同时，人族也反过来利用妖族的弱点。

妖族也并非铁板一块。人族将其统称为妖邪，至少是不那么准确。

如妖族中的人妖族，魅族，山顶洞穴族，岩穴族，古巫族，即使不是与人族的关系更近，也介乎与人族与妖邪之间。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人族与妖族大战中，他们顶多是捡一点漏。相反，由于人族的无差别反击，他们也受到的伤害远大于得到的好处。

镇安寺在初步稳定下局势的同时，又不失时机地私下里对不是很凶恶的人妖族，魅族、山顶洞穴族，古巫族等作出一些承诺与让步。虽然不能使他们站在人族的一边，但在某种程度上大大减轻人族承受的压力。

人族积累和沉淀下来的文明终究发挥了作用。

历经百年，这才渐渐将为祸人族的妖族完全驱出人域。尽管如此，这场浩劫，妖族给人族带来的阴影，始终是人族挥之不去的的梦魇。

身为颖县知县的卢一鸣，听得苦镇安卫说这几起案子“皆非人为”，自然也包括了颖县的这个案子。大惊失色也算是正常反应。

“卢大人不必过虑，刑部也不是第一次将办不了的案子，转到我镇安寺来了。”

“是……是吗？”卢一鸣仍然带着强烈的疑虑。

“刑部认为不是人为，转到我镇安寺来的，也未必就是妖族所为。就算是，也不过是些孤妖散怪，什么时候都会冒出几个，掀不起什么浪来。何况颖县人向不惧邪。”

看到卢一鸣仍然疑虑重重，苦不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不知卢知县可曾听说过，三百年前颖县曾有一个打更人，被誉为抗妖第一人。”

卢一鸣来到颖县上任之前，就听同僚说起过那个关于人族与妖族打更人的传说。来到颖县的第一件事，就是令人将颖县县志送到他的书案。

传说在县志上得到了证实。且记述得更为祥尽。

人族的这个打更人姓肖，名易。妖族的巡夜人也并非妖，而是被妖族役使的人族尸鬼。肖易举起灯笼照看的那个妖族打更人，县志是这样记载的：

“衣碎如缕，肘骨尽裸。头骨止半，如刀削。行走，击鼓如牵线木偶。灯笼光照之下，突闻咔咔声，乃尸鬼一根肋骨断掉落于地矣。”

听到妖族打更人的皮鼓声，县志这样记载当时的情形：

“邪祟俱出，鬼影憧憧。童幼惊厥，终夜魇悚……虽至天明，然鸡犬不闻，终不能见天日。”

后来，肖易自行将梆子改为一面铜锣，以桃木为锣锤。是夜，颖县百姓得以：

“锣声响亮，鼓声暗哑。只闻锣声而不闻鼓声。”

“行至西门折回，肖易忽觉身后脚步声沉重，急切回首。身后乃一壮士提灯笼随行。渐走，随行者渐多。行至钟楼时，已有数十人矣。人手一个灯笼，宛如游龙。再至东门，近百人矣。”

卢一鸣看得心潮澎湃。

想想看。人族一个普通打更人肖易不惧尸鬼不惧妖，为颖县百姓能听到人族的打更声，置生死于度外。而颖城百姓则自发提着灯笼与他壮行。这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再返钟楼，忽闻鸡鸣。”

雄鸡报晓，是人气复苏的一个象征。

“至天白，旭日升。”

为此，县志还做了这样评述：颖县为大成国第一县，人族驱除妖族的反击也是从颖县开始。打更人肖易成了人族百姓自发反击妖族的第一人。

并赋予他：

“原为卯日星神，下界慑鬼镇妖。”

放下县志，卢一鸣专门去坊间走访，他想知道这位肖易的后人如何了。但到底历时近三百年之久，坊间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并无人确切知晓肖易后人去了哪里。

“卢某一到颖县，就调来县志阅看。很是感奋。对了，不知镇安寺所记载的，与县志所载是否相同。”

“镇安寺库牍所载，虽然是从颖县县志转录。但收入镇安寺库牍的，以为后人之鉴。不仅要经过考证，还要将考证作为加注，方可入牍。”

“加注考证？”卢一鸣眼睛放光，“卢某有一不情之请，可否请苦大人……”

“还请卢大人包涵。镇安寺库牍，向不对外。我镇安寺内部，也分得有层层权限。就是苦某，也不能尽览。不过，关于这一节，苦某下次不妨看仔细些。”

“多谢苦大人。”

“当然了，只能是你知我知。还有，苦某刚才说的关于这几起命案……”

“苦大人放心，下官知晓厉害，绝不会露出一丝口风。”

苦镇安卫所说的案情，至少是部一级的机密。甚至就在朝堂，与此无关的部门也不会得知。至于他这个级别的地方官员，更是闻屁都隔着不知几座城墙。

卢一鸣心中生出几分感动，间杂着一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苦大人昨天说，要斩了这个道士，可还真是吓了下官一跳。原来，苦大人只是吓他一吓？”

“也不完全是。”苦不忆淡淡一笑，“若这人是妖人化身，接连害我大成国百姓数条人命，砍了也就砍了。自然不要卢大人担责。”

“如果……”

“如果不是妖，”苦不忆笑道，“而是一个身怀异术之士，苦某在场，自然不会取了他的性命。”

“苦镇安卫考虑得如此周全，果然是下官多虑了。”卢知县端起茶盅，一饮而尽。

苦不忆看过来。你这是喝“半山老鸦嘴”的正确姿式吗？更重要的是，这是我喝的茶好不好。刚才蘸水划线的时候推到了茶几边上。

卢一鸣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