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寝宫内，太医院众太医聚首商议片刻，最后由院判王太医不得不向坐在外间的方裘禀报：“启禀大人，陛下体虚已久，需精细调养，否则熬不过明年春天。”

其实体虚分明是因为毒入骨髓，隆宣帝的龙体已是强弩之末。但若非院判是坏了脑子才会把实话讲出来。

整座太医院被方裘拿捏得死死的，就是有心为陛下出头，妻儿都还在他手里，他们根本玩不起。

方裘叩下茶盏，说：“不拘什么稀罕药材，务必伺候仔细了。”

他挥了挥手，众太医俯首告退。身旁千机卫禀道：“大人，昨夜太后娘娘垂询，她……”

“实话实说，把王太医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老人家。”

“是，”千机卫默了默，“其实太后娘娘想去西边毓秀宫赏梅，托底下太监来带话。”

“赏梅？”方裘抬头，窗外梅树的枝干探进窗子，“又到冬天了。”

他似是感慨，一旁的千机卫缩了缩脖子，没敢吭声。

他知道方裘是在感慨傅汐月与李云鸿销声匿迹的时间，快要两年了。

“太后既然想看梅花，便着人在她宫里种上几枝。天寒地冻，还是以凤体为重。没什么要紧事，就不必出门了。”

千机卫应下，方裘见他欲言又止，便道：“有什么话一并说了。”

“皇后娘娘说，想搬到陛下寝宫照顾圣上起居。”他补充道，“皇后还叫卑职务必转告大人，夫妻本是异体同心，望大人成全。”

“异体同心……”方裘手指摩挲着腰间玉佩，忽然笑了一声，“既如此，便让他们做个伴吧。以后皇后的饮食，也与陛下一样。”

千机卫暗暗心惊，却也不敢多言。

方裘起身，说：“近日我要在家中闭关一段日子，朝中事宜一并暂交给政事堂打理。”

能进入政事堂的官员身份复杂，各方势力都有。方裘把政事交给他们也不担心稍不留神就丢掉了权柄，反而可以趁此机会扔给他们一块肥肉，由着这群人明枪暗箭地厮杀。

只有最终胜出的佼佼者，才有资格成为他的心腹。

候机身死，傅汐月与楚轻澜叛变，方裘身边已无可用之人。另外两枚暗子他不打算动，活在黑暗里的人就应该此生无法走到人前，否则又会白费他的苦心栽培。

他出了宫，拐过三条大街，来到玄安将军府。

门外由千机卫层层把守，见了方裘自觉地分列两侧为其让路。

钟君耀正坐在院子里吃茶。这段时间他爱上了茶叶，据手下千机卫的禀报，他整日不是品茶就是遛鸟，软禁的日子过得相当清闲。

他拭了口，把帕子扔到一边：“哟，今儿个不当皇帝了？”

方裘慢慢走近，在圈椅里坐下，语调平稳：“陛下龙体安康，我只是代理政事，将军妄议朝政，罪加一等。”

“哦？那你倒是说说，我之前犯了什么罪？”钟君耀坐在主位上侧头打量他，微微抬起的下颌宣示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来者是客，而方裘连一盏茶都没有，只说：“管束赤明军不力，让反贼钻了空子刺杀平王。”

钟君耀不置可否：“傅汐月是反贼，李云鸿与平王是反贼，如今我钟君耀也差不多被你扣上个反贼的帽子，”他好整以暇道，“这天下除了你这千古贤臣，陛下当真是没有依仗了。”

方裘慢条斯理地捋平衣角：“若是你那远在西北的父亲能安分守己，钟家不会是反贼。”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平王行刺案中钟家事先与傅汐月“通过气”，如此便找不到由头为钟家定罪。但方裘换了个法子，假借圣旨将钟君耀困在京城，亲生儿子的性命被奸臣拿捏，钟阳麾下的赤明军已是严阵以待的状态。一旦钟君耀身死的消息传到西北，下一刻就是赤明军举起反旗之时。

“钟家从来都不是反贼，”钟君耀说，“不过钟家忠的不是窦氏江山，更不是你这乱臣贼子，而是黎民百姓。”

钟君耀不怕死，但他拿不准的是若是方裘当真逼反了赤明军，他拿什么和这支叶霁最强的军队对抗？京城孱弱的禁军指望不上，远在漠北的狼烟军主帅位置尚未坐稳，难不成仅靠他麾下几千人的千机卫？

“嗯，”方裘为自己到了一杯茶，“希望钟家能从一而终，不要让我失望。”

他转身告辞，在门口遇见了胡太夫人。

胡太夫人被一同圈禁在了将军府内，人却依然精神奕奕，两只眼睛丝毫不见浑浊，而是燃着明亮的火光。

“呵忒——”一口唾沫砸在方裘的脸上，胡太夫人恨恨道，“方家小儿，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方裘平静地掏出帕子擦干脸上的口水，留下悠长清淡的尾音：“我因即我报。”

胡太夫人无心听他故弄玄虚，走进院子里时看见钟君耀正在阳光下读信。

日光为他紧实的背脊镀上一层金辉，他的侧脸浸在冬景中，却蕴出一丝暖意。

但看那手指上的剑茧便知这两年来他一日也不曾懈怠，整日在院子里大张旗鼓地磨刀练枪，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冲破这座牢笼。

只有在读信时，他的脸上会有隐约的温柔浮现。

胡太夫人了然：“公主在信里说了什么？”

钟君耀合上信纸扔进炭盆里烧了：“爹和赤明军一切都好。她近来帮着爹管理军饷粮仓，还学会了使枪。”

胡太夫人感慨道：“没想到她竟能做这么多事。”

从前她以为女子习武议政，是只属于傅汐月的个例。但听钟君耀同她讲了许多这位素未谋面的孙媳妇，竟也渐渐觉得这些事情并不是男儿们的独角戏。

“方裘唱这么一出，倒是苦了你们这对新婚小夫妻了。”庄氏笑了笑。

钟君耀垂了眼眸，眉间可见愧色。他顿了顿，说：“我如今有些能对李将军感同身受了。”

胡太夫人问：“怎么说？”

钟君耀道：“原来被困牢笼是这种滋味。一切都由不得你说了算，命运就像沧海上的一叶孤舟，或是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我身后有钟家，又免受牢狱之苦，境遇已比当时的李云鸿好上太多。”

浅尝了一把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使力的无奈后，他心中对李云鸿最后的那点微妙芥蒂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当时是怎样忍辱负重的呢？

漠北的月亮比京城的圆吗？

胡太夫人深以为然，她叹了片刻，又问：“漠北那边可有消息？”

钟君耀点头：“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他出来了。”

凌燕台法阵内，几只精魄趴在墓碑上微微喘息，只剩两魂在空中飘着，分别是飞天洞的陆晓和百毒寨的楚鹤。

众位精魄纯粹是打累了，他们的攻击被李云鸿用属性相克压制得死死的，任谁都伤不到他的要害。更为关键的是，李云鸿的体力极好，竟是比他们这些早就脱离□□的魂魄还要不知疲倦。

方法在精不在多，好用就行了。

眼下他们都用看待怪物的眼神看着中央的李云鸿，他身上最后那点平和的气质已经被通身肃杀磨了个一干二净。

他的身躯在风中屹立不倒，野狼彻底露出了獠牙，如炬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地投向陆晓。

陆晓却没有继续打下去的意思。

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能把他们这帮千年怪物逼到这份上的天纵奇才，再仗着实力和辈分欺压便是他们的不是了。

“孩子，你的打法和我等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陆晓飘至他身前，长长的胡须扫过头顶，“你的气势比他们要强，甚至强过了我们。但你从未想过征服我们，而是融入战局之中，做这台戏上的一份子。”

他悠悠叹口气：“但若只是这般，这场战斗最多只能维持平局。而你果然准备了后招，”他看向慈和微笑着的楚鹤，“这位从一开始就是你的帮手，对吧？”

仙娥抚着胸口喘着气，满脸不可置信：“你怎么可能会提前联系到法阵中的我们？”

李云鸿面无表情：“不是我，是楚前辈的后人楚轻澜。”

楚鹤笑道：“正是，他曾求我入梦商谈，我答应他出手。”

就在李云鸿即将力竭的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默默作壁上观的楚鹤出手打破了平衡。百毒寨的武功不属于五行中的任何一种，他的出手就是破局的变数，加之李云鸿此前故意与他们鏖战拖延，终于在第二年的冬天，战局悄然终结，胜利彻底倒向了他。

十八派的开山之祖们并未伤到分毫，却都心服口服。

陆晓自怀中变出一枚玉佩，亲自戴在他腰间：“这是盟主令，你得到了我们的承认，今后江湖听你号令。”

李云鸿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摸了摸那块触手生热的玉佩。

上面刻着一个字——侠。

江湖一切波云诡谲的背后，初衷都是一个“侠”字，只是这份念想，还存在于安南潮湿的空气中吗？

李云鸿没说话，默默放下了玉佩。

“看来我来晚一步。”

旷野间骤然响起了不属于此地的声音，地上的人与魂皆举目望去，只见方裘从天而降。

他身着千机卫的紫色狮鹫袍，脚尖缓缓点地，如入无人之境。

陆晓喃喃道：“怪了怪了，咱们这群老妖怪今年是走了狗屎运，又来一个？”

楚鹤立即道：“不可能，一个时代不会出现两位盟主。”

“但无论如何他是被咱们设下的法阵认可了的，至少他和云鸿这孩子身上有某种共同之处。”

李云鸿脚步虚浮，两道眉紧紧挨在一起。反观方裘，他信步走到李云鸿跟前站定，仿佛一切都是他推算好的，他的出现正是为了这一刻。

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之处？

方裘伸出一只手，目光如暖阳与深渊交织出的瑰丽，像是在问好，又像在道别：“别来无恙，我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