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孝忱王府虽在京城，却又离宫尚远，未入洞房，穆云遥还不能摘了红盖头，他便只好以尽量不压到背后伤的姿势在轿子里瘫着。许是穆云遥多心了，也许是他早已经痛得麻木，总觉着这轿子似是比来时稳了许多。

等喜轿晃晃悠悠到了王府，已是戌时。轿帘刚刚掀开，穆云遥就见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红色的繁纹喜服袖口，除了封季瑜还能是谁。

过了早前的尴尬，穆云遥这会儿便更是不拘束，想也不想便伸了手去。

礼乐声还在继续，鼓瑟笙箫此起彼伏，封季瑜看着张幕结彩的庭院，来自各方的好友，觥筹交错间有一瞬的恍惚。

过了好一会儿，穆云遥见他一直未动，捏了捏他的手，封季瑜这才回过神，“失礼了。”

礼官、命妇还在前面候着，又都是宫里派来的人，不好怠慢，封季瑜正了正色，道：“走吧。”

因是同男子成婚，大梁从未有过先例，礼仪章程并不完备，再者这场婚礼目的显而易见，等行过大礼出了皇宫，之后的事情便显得不那般重要了。

两人进了房间，礼官、命妇、一众随从便退了出去，剩下两个不甚明白礼仪章程的人尴尬的相对。

台面点了红烛，照得房间内颇有点暧昧。封季瑜还在踌躇，手心微微冒着凉汗，穆云遥倒先开了口，“何时能掀盖头了？”

封季瑜这才回过神，将人牵到床榻边坐好。

穆云遥支撑不住，腰背一直是塌的，两手往后勉强撑在床榻，气若游丝着道：“还请相公来掀我盖头罢。”

他语气轻佻，状若轻浮，封季瑜眉头不自觉便皱了起来，深呼吸口气，“叫我昭晗便好。”

床榻上的人身形歪了一歪，手肘杵着床，回道：“轩楚。”

封季瑜不言，唇线拉平。面前这个王妃和他脑子里温婉贤惠的女子相去甚远，甚至是毫不沾边，他一早便听说汝南王世子风采绝然，论家世、相貌能独占鳌头，但偏偏性格桀骜不驯、玩世不恭。

本想着到底是世家公子，也是受了十几年礼仪教诲，读了好些年诗书的，再怎么性乖张，也该是能平和相处。可这下看来，却似乎并不那么容易。

穆云遥等了半晌，见人还不过来，心道这皇子还真是扭捏作态，便伸了手。可还未触及到红菱盖头，便被人一把抓住了。

封季瑜道：“这般心急的么？”

穆云遥将手抽回，“是在下失礼，向您赔罪。”边说边晃了晃腿，却怎么也不像赔罪的姿态。

封季瑜眯眼，遂了他心意，拿了秤杆来将盖头挑下。

盖头下是一张昳丽的脸，头戴鎏金浮雕凰纹冠，两绺鸦青长发顺于胸前，少年气十足。虽然未施粉黛显得面色苍白，却难以掩盖姣好的容貌。

封季瑜虽早有耳闻，却仍旧不如眼前这一见，果真是印证了坊间的传闻，为的这张脸，竟有妙龄女子十里红妆，只为等少年郎一顾。

只是世事难料，这被人趋之若鹜的少年郎，现在正坐在他的床榻上，若无意外，怕是要与自己共度一生。

封季瑜忽然有种误了他的感觉，口中发涩，却又道不出多少贴己的话来。

穆云遥也是第一次见眼前这男人，相貌堂堂，加上他一双含水眸子，多少有些温柔的味道。可还没等他瞧够，只感觉眼前一黑，直接就倒在了床榻上。

“轩楚！”封季瑜有片刻的慌乱，赶忙俯身过去，却见穆云遥一张脸都白了，冷汗凝成豆大珠子贴着侧脸滑下来。

他紧张着问：“你还好么？”

穆云遥头晕目眩，却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勾着唇角道：“可能不大好。”

穆云遥说不好那便是真的不好，没有一丝一毫矫揉造作的姿态。其实不用他说，封季瑜也早有察觉，只是合卺之礼还未行，他们二人还不算真正的礼成。

穆云遥看出他的顾虑，“给我一盏茶的时间，我便好了。”

封季瑜还想开口说什么，只是这人已然闭了眼，长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显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封季瑜自小长在皇宫，见惯了姿容绝艳的女人，那些后宫里每日争奇斗艳的妃嫔，哪一个不是独自风华，只是像穆云遥这样的男人他着实见得不多。

当今圣上没有断袖之癖，不喜男宠，因此一向规矩又内敛的封季瑜，在接到成婚旨意之前，都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当真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穆云遥便睁了眼，他看着眼前正在走神的男人，“昭晗，劳烦扶我一下。”

封季瑜赶忙伸了手，挽上他手臂的时候看见穆云遥痛到绷紧的侧脸。封季瑜眉头微不可查的皱起，“要么……便算了。”

穆云遥听到他这话，偏头笑道：“便算了？”

封季瑜点头，“不过一个仪式。”

穆云遥闻言，便倚在床榻上不动了，一双眼直直的盯着他看，似是要盯出一朵花来。

封季瑜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有什么不对？”

穆云遥道：“昭晗……与我听闻的，不大一样。”

封季瑜听他这般说话，随口道：“怎的不大一样？”

穆云遥道：“我听闻，昭晗是这些皇子中最遵规守礼的了。”

封季瑜低头嗤嗤笑出声，“多少遵规守礼是不得不，和不能不。”

穆云遥不置可否，却是未再动。他对这场婚仪向来不豫，既然封季瑜不强求，他再乐得不过。

窗外渐渐挂起了月亮，玄月勾出尖角，旁边是三两颗星子。屋外又起了风，吹刮得庭内的那棵银杏晃动了枝丫。

封季瑜道：“外面或许……还要应酬，你先休憩下，我片刻便来。”

穆云遥见他神色，似是关心自己，又似是其他意思，毕竟两人已然成婚，一荣俱荣，也一损俱损。

穆云遥生硬着开口，“不必管我，我知道该怎样做。”话刚说完，又觉出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疏离，喉头滚动了下，“放心。”

比起其他皇子婚仪，封季瑜这处显得颇为冷清，他站在庭院内，任着秋风吹动着喜服衣摆。前来祝贺的多是打打过场，找了各色理由先行告退了，就连他这几位兄弟也多是礼到人未到。

封季瑜与人寒暄后又饮过几杯酒，佯装醉了正要回去，偏听到门外似乎有马车声，车轮吱吱哑哑碾过石板路面。不消片刻，一道清脆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五哥！”

封季瑜一顿，甫一转身便看到那快到他胸口的人急匆匆的朝他跑了来，“咣”的一下撞了个满怀。

封季瑜一把给人抱住，“这般急做什么？”

许是太过兴奋，封季琛一时间也忘了行礼，他下颌抵在封季瑜的胸口，抬眼看他，“五哥大婚，我怎能不急！”

封季瑜伸手摸摸他头顶，“用过晚膳没？可还饿着？”

封季琛松了手，改做挽着他哥，“吃过些酥饼的。”

若是往常，封季瑜定是不让他如此亲昵，可今日，他却是没说多余的话。

封季瑜用手背蹭他的小脸，被风吹得有些许凉，“那便好。最近功课可还认真？先生都教了些什么？”

封季琛功课向来普通，虽是认真，可终归年少贪玩，课余也总想着骑马射箭，先生教的那一套之乎者也记过便忘。这下被封季瑜一问到，又要找些其他话头蒙混过关，“五哥，王妃嫂嫂真如坊间传闻的那般好看吗？”

封季瑜知他是不想答，只是今天是大喜日子便没有拆穿。

只是坊间传闻确实不少，这穆云遥也着实好看，不算是胡乱编造，“等你见过便知道了。”

封季琛还要赶在宵禁前回去，明日又有早课，便没留太久。

因为是大婚之夜，红烛不灭，待封季瑜回房时依然能看见房内的影影绰绰。

穆云遥仍躺在床榻上，鞋未脱、衣未褪。他这几日实在颠簸，早都已经昏昏沉沉，背后的伤一动就像是千刀割肉，让他痛的根本安不下心，静不了神。

封季瑜径直走来，在床榻的另一边坐下。他一来便看出这人是在假寐，胸口的呼吸起伏不对劲，颤抖的睫毛也不对劲。

“轩楚，醒醒。”

穆云遥睁开眼，一双眼睛带着红血丝，看着颇有些惹人心怜。

“你……可还好？”

穆云遥道：“劳烦帮我一下。”

封季瑜知他有伤，但从未想过伤的这般严重。穆云遥身上缠了厚厚几层缠带，可血还是渗了出来，洇到了喜服上。

封季瑜一向心软，给他解缠带时手都在抖。穆云遥见他这副样子，出声安慰，“我没事，你揭便是。”

血已经将白布渗透，最里层甚至粘在一处，似是要同皮/肉混成一体。封季瑜怕他疼，“我可要揭了。”

穆云遥闷哼一声，牙齿狠狠咬在手背上。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封季瑜看得抖了下，“是谁人把你打成这样！”

穆云遥好歹是贵胄，也享着世袭的荣宠，究竟是何人有这么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