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园

汝州城外空柳九园。

此地气候较城内凉爽几分，何添玉住了小半月，身上的伤口虽然愈合但痕迹尚在，情绪波动之时隐隐作痛也是常有。不过园内花鸟鱼虫品类繁多，日日有他们作陪身体恢复得很快。今日何涟城休沐，推掉老友雅集，来园内送西丹购来的鹿茸。

何添玉身着缎面白衣，手握玉梅，同何忠隐，何涟城坐于八柱凉亭下。

品茗之后，何涟城拿起一片鹿茸说：“这是今年小公梅花鹿的头茬鹿茸，前几日才取下，泡水或是浸汤都可，伯父和添玉试试同往年的可否一样。”

“甚好，”何忠隐接过来回瞧了半晌，“头茬小公鹿的最好，都被你扫空了吧。”

何涟城笑言：“哪里伯父，我有这么大能耐？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1，够用就好。”

何涟城这番话让何添玉感觉十分不自在，自己一日三餐只要不合胃口就命人马上重做调换，写字作画的墨都要采集露水来磨。为了调制茉莉精油，汝州城边开了十几亩花田专程种植宝珠茉莉，如此奢靡的府中生活，是何涟城精心部署的，就因为他是何添玉。反复斟酌，何添玉心中又多了几分羞愧难当。

何涟城发觉到何添玉面露难色，抚着额头问：“添玉，怎么了？”

“哥，我无事，”何添玉躲开何涟城的手，“不论是冲的鹿茸茶还是汤，我都觉得好难喝，若伯父喜爱就都留下，我不要喝。”

何涟城突然间笑了：“那就不喝，不至于不高兴是不是？”

何添玉颇感诧异，平日只要是珍贵营养的食物，不论自己喜不喜爱都会被哄骗着让吃下去。莫不是前段时日受了委屈，何涟城定不会如今日这般通融，他避开现下话题转眸问：“伯父，园子的花卉是否又多了些？”

“对，玉兰花期将要过了，添了些花开逢时的栀子和紫薇，杏树也要结果了，”何忠隐笑吟吟地指着远处花草说，“园子前后增了二十多种奇花异草，每天无事看着他们品茗读书，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说罢挥手吩咐：“来人，给小少爷添些玉兰花茶，祛痰，亦肺。”

何添玉的纤发在风中轻轻摇曳，远观像只翩翩起舞的白蝶，随着满园的鲜花绿叶，散发出阵阵茉莉香气。

何涟城轻拍何添玉的薄肩：“这孩子身体倒是没毛病，连风寒都不曾得过，只是胃口一直不好。”

何忠隐关切地问：“添玉，你看起来比上次来我这又清瘦了些，是膳食不合胃口么？”

“不，不是，就是不想吃。”何添玉怯懦地看了眼何涟城又迅速低下头。

何涟城用甚是担忧的眼神盯着人说：“每日三顿正膳，两次小点都不会重样，睡前汤也是隔两天换一次口味，但稍微多吃两口就要吐。”

何添玉似乎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轻声请示要去园中走走。

“去吧，入夕，小心扶着。”何涟城嘱咐。

待人走远后，何忠隐问：“涟城，有没有想过三餐两点可否太频繁，疾医可否给过一些多活动的建议？”

“正因为添玉食量太小，因此每日进餐频率多了些，至于活动疾医也确实有提，但”何涟城欲言又止，他明白疾医时常在提，只是何府上下生怕小少爷出任何差池而已，再者韩湘云时不时疯魔一次，使得何涟城越来越极端地想护好他。

“忠怀对陈令邦有愧，如此溺爱添玉我自然理解。只是涟城，从你这里开始愈演愈烈，这不叫宠爱，倒像是囚禁着一只金丝雀。与其这样，不如带添玉多出来走走，欣赏一番各处的景色，倘若他心情好转，能增添些胃口也是好的。”何忠隐饮了口清茶，接着说，“虽然添玉不曾生病，但他会慢慢长大，有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总不能一直让这么些下人伺候，你也不能呵护他一辈子。若你能放下其他心思成全他自立门户成家生子，才是家主当做的正途。”

阳光和暖，那些姹紫嫣红中，多了一抹仙白与其争奇斗艳。何涟城凝望远处的人点点头，他认为呵护添玉和做好家主并不冲突，但尚未做好准备要放他走。若他不会长大，该多好，何涟城突然就这么愣了。

何添玉小时候总在晴天拿着棍子插进小洞里，问他做什么，他说要把阳光定住，光就不会跑，庭院就不会变黑不会冷了。

但是不知何时起，何添玉话少了，不会再提任何要求，只是一味顺从地做何涟城给他安排好的任何事。

何涟城萌生宠溺的想法同占卜算卦之人没有干系，也无关乎何添玉的身世，无关乎父亲的嘱咐，一切皆出于他自己本意。“紫微星”就是那面坚不可摧来遮掩何涟城心思的钢盾。

但他不想占有，他更希望何添玉能有自己的生活和七情六欲。只是他不敢让这块无暇的玉受到世上一丁点的疾风乱雨，可人终究会长大，愁殇之时愈发使何涟城犹豫不定。

“征粮的事怎样了？”何忠隐的话霎时间将何涟城的思绪拽回。

“已经同湘州刘计督长见过了，”何涟城吹去浮茶，“此番涉及到的民户太多，一些百姓收成本就不乐观，一味按政策统一实施，确实不可。”

“陆卓帝王有何指示？”何忠隐问。

“暂时还没惊动帝王。”

“军粮有无告急？”

“没有，”何涟城摇头，“这些年西丹与金国关系缓和了不少，军营自然也涉及不到多少出征任务，兵粮是够用的，倒是希望一直这么下去。不过听说西丹帝王身患重疾，太子巴吉额将要继承帝位，介时估计咱们陆卓帝王为了邦交之礼且得忙一段时日了。”

“不如将粮食库存粮多发放一些直供到军仓，其他用途的粮食收紧，过了这一季，收成自然会缓和，还有”何添玉赏完花卉走过来说道。

“还有什么？”何涟城笑着问。

何添玉坦然道：“改良种植方式让作物产量高一些，若到了雨季或是严寒，采取措施保护作物达到稳产。”

何忠隐何涟城听罢双目相对，顷刻间开怀大笑。

何添玉羞得满面通红，连连解释道：“我是乱说的，大哥莫要当真。”

在何涟城眼里，何添玉还是那个乖巧懂事，也会不时闹个脾气的幼稚孩童，不曾想过整日郁郁寡欢的小少爷还会思虑他的公事。方才不温不火的一番计策不免被惊到，他欣慰地说：“添玉，你让我茅塞顿开。”

何忠隐趁着兴致说：“涟城，你也好些时日没来过了，不如今晚就留宿歇息，园子的星空夜景很是不错。”

何涟城笑着表示同意。

“来人，把小少爷榻子铺厚一些。”何忠隐吩咐道。

“对了，睡前还要喝定神汤。”

“汤内要加香蜜，对么？”不及何涟城说完，何忠隐马上解决了他的顾虑。

何涟城嘴角上扬：“是，伯父，添玉喜甜，加些香蜜。”

何添玉颔首浅笑，这极度的舒适生活于他来讲，却是太苦了，兴许加些蜜才能感觉到甜。

入夜，何添玉轻倚门窗，仰望满天繁星抚了抚臂膀的伤，回头看着书案旁的何涟城，叫了声:“哥。”

何涟城抬眸放笔，起身给他披妥外衣，吩咐道:“入夕，扶小少爷回房歇息。”他知晓何添玉顾虑担忧的事，但笃定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他，因此从不过多解释。

回房安置何添玉躺下，入夕刚起身，被他喊住：“入夕，这疤是不是就一直这么留着了？”

入夕安慰：“不会的小少爷，疾医说过，只要坚持擦药，用不了多长时日就会完全消失，且安心歇息吧。”

“只是还有”添玉吞吞吐吐，不知自己究竟想要表达何事。

“不想了小少爷，您是知道的，还是听大少爷的吧。”入夕知晓主子惦念的无非就是尚在湘州的韩湘云，但尽事只要听何涟城的准没错，天下没有人能比大少爷更疼他，便合门而出。

何添玉手中握着血玉，闻着九园的淡淡花香，酣然入睡。这一夜过得甚快，睁眼便是东方破晓。何添玉等不及入夕伺候，自己穿妥衣衫，推门出去。

没成想同起身刚要进门的入夕来了个双目相对，何添玉佯装生气问：“耳朵如此灵，怪不得幽香叫你小狗精，难不成是一夜未眠？”

“睡好了，”入夕憨憨笑答，“小德哈喇子都能浇花了。”

“以后莫再守夜，你们吃不消的，”何添玉往园内边走边说：“入夕，晨起越来越暖了，穿这些太多了。”

入夕记着疾医嘱咐的：“小少爷，城外不比汝州，晨起还是有些寒凉，外衣万不能脱。”

乍然间一只喜鹊擦身略过，何添玉被吓到险些倾倒，何涟城一个箭步过来拦腰揽住人，待稳住后抚了抚其脸颊，感觉无其他异样。

何添玉眉头紧蹙道：“哥，伯父这的早膳我吃不习惯，能不能不吃了？”

“看这眉头皱的，”何涟城淡然一笑，“九园比汝州寒凉，饿着肚子哪能行？用了早膳再启程。”

何添玉这副撒娇模样让何涟城百般心疼，他想尽可能遵循父亲的遗愿，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殊不知做法太极端却又不自知，随着何添玉年龄的增长时常弄巧成拙。

何添玉根本不想做那只金丝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