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清修静居的仙人登时有些手足无措，待他稍稍平复心情再踌躇着撩开帘子时，却早已不见方才那对母女的身影，也不知是往何处去了。
说不清是失望还或是松了口气的复杂心情在江岁寒心底缓缓弥漫，但最终他也只是轻轻抿了抿唇，又再度撤手放下了帘子。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直至停下，帘子被一只手从外头撩起，对上江岁寒看来的淡淡目光，薛凡麓语含兴奋道：“尊……公子，我们在这里歇一晚罢，听说今日是倪花节，前面来赶市的人太多了，马车在这里行不动。”
顺着话音，江岁寒朝远处望去，果见乌压压的一片人来人往子景，他收回目光，又见得女子面上带着的几分兴意，于是柔和了眸光，略微一颔首。
“便歇一日，明日再行罢。”
他亦是想再见见这人世间的光景。
马车逆着人流困难地行了又行，终是渐渐歇了下来。
寻小栈落脚这样的事自不用江岁寒去多加操心，待车停稳，他便自顾撩开车帘从马车间下来了，在脚踏上地面的那一瞬间，他倏而微微睁大了眼。
人间已是四月春，拂面的微风送来一缕不知从何处而来，沁人心脾的清香，身周熙攘纷杂的人群北来南往，叫卖吆喝此起彼伏。
那一刻，独属于尘世间的热闹喧嚣，满沾着烟火之气的画面，才终是让江岁寒那颗跳动缓慢的心所觉出几分鲜活来。
那是他在天阙数以千年不曾见过的画面。
此番远行，江岁寒只着了一身绣有暗纹，十分简雅的黑衣素袍，一旦将沉烨那张本身极具有存在感的异域脸面遮去后，果不其然，除了个别因好奇扫来又移走的视线外，就再没有其他的什么打探目光了。
这很好，江岁寒想。
将自从来到这个市集，目光就再没有收回过的薛凡麓打发走，他转脸看向守在他身边的使魔道：“不必跟着，本尊想一人走走。”
使魔动作微微一顿，垂下头颅的眼中是一片望不见底的深邃。
将身周随行的侍从都如数打发走以后，江岁寒才微微松了口气，他独自一人穿梭在人群中，目光所触之处，皆是一副人来人往的祥和之景。
此起彼伏的各种叫卖声响在耳边，令他有些许的愣神。
就在怔愣之间，迎面走来一对母子，小儿拽着母亲的衣角，不断恳求。
“娘——娘——就给我买一个嘛。”
“隔壁家的小美花每回上街，她娘都给她买糖山楂。”
“你给我买一个，我明日肯定会好好听先生的话的。”
似是被这缠人的话缠得没有办法，又或是因今日赶集不忍婉拒孩子的此番央求，那粗布麻衣的妇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伸出皮肤发红，满是裂口的手，轻轻将小儿的手攥在掌心。
“娘要是给你买，你明日当真会乖乖听先生的话？”
小儿使劲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妇人又转脸眼巴巴地看向一旁。
顺着他目光看去，江岁寒眸中陡然映入一片红艳，粗麻布衣的小贩正扛着满插糖山楂的草把子高声叫卖。
“冰糖山楂——哩，好吃的冰糖山楂——哩，又酸又甜只要两个铜板哩——”
他垂在袖下的指尖蓦然一蜷，那双平日里狭长凌厉的双眸微微睁大，零碎的记忆中十分模糊地浮现出一道，似乎极爱吃冰糖山楂的影子来。
那人对他笑得十分开心，似乎……似乎什么呢？
愣怔间，江岁寒下意识走上前去，那小贩正忙着收钱，见此等客人走来，眼前蓦然一亮，当即拔高了一个声调道：“客官要买糖山楂吗？咱家这个又酸又甜，贼拉好吃哩！”
面对小贩十分热情的笑脸，又扫了一圈周遭正好奇注视他的孩童，江岁寒心下难得有了几分窘意。
但左右他用着沉烨的身体，倒也没有会丢了丹心玉白脸面的这一种说法，于是他抿了抿唇，终是低声道：“拿一串罢。”
“好勒”。小贩爽声答道。
当即一串又红又大的糖山楂就递到了江碎寒的眼下。.七
“承您惠顾两筒板。”
诱人的褐色焦糖铺在红艳的山楂果上，还缀着几粒芝麻做点，夹着酸味儿的甜香气息扑面而来，令人情不自禁地双颊泛酸，口中生津。
江岁寒伸手往袖间欲摸上几枚碎银，但忽然，他动作顿住，有些僵硬，那探进袖间的手指猛地蜷缩了起来。
袖间空空荡荡，无一银两。此番出行，他身上竟是没有分毫的银钱，甚至连可以抵当银钱用的配饰都叫他在出行前摘了一干二净。
见眼前客人半晌没有其他动作，此时又因上人而有诸多孩童叫嚷着来买糖山楂，那小贩急于做成买卖，似是不觉这样衣着的客人会做出赖账行径，便将手中糖山楂往江岁寒手中一塞，又自顾自地忙去了，徒留江岁寒一人拿着糖山楂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十分窘迫之时，却忽有另一只手从他身侧伸来，拿着几枚铜板递向小贩，江岁寒一怔，顺着望去，却见被宽大兜帽遮下面容的使魔。
他几近无声地松了口气，倒也没有多想，只是下意识对这解围魔人低声道：“多谢。”
话一出口，江岁寒又忽觉不对，心下陡然一紧，若是沉烨那厮……断不会有如此作为！
他当即抬眼看向使魔，但遮去脸面的使魔却没有半点异样流露，只是在江岁寒看不到的兜帽下，那双眼里盛满的温柔宠溺之色，险些就要溢出来了。
江岁寒冷着脸不发一言转身就走，他既没有出声叫使魔跟上，也没有叫使魔自顾离去，那黑袍使魔便十分顺理成章地跟在他身后了。
江岁寒没有去管他，他握着糖山楂在街中穿走了一会儿，直到手上有些粘腻之感才低头去看，却见那山楂之上的糖浆顺着木杆流下，沾了他满手都是。
眉心倏地拧起，江岁寒觉得自己此举着实有些傻里傻气，但看了片刻，他终是犹豫着低下头去，在顶端那颗红山楂上轻轻地咬了一口。
本来厚重的糖浆已经变成薄薄一层，属于山楂果独有的酸涩和清香扑鼻而来，然江岁寒只觉齿根一软，酸得险些没皱起整张脸来。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样的一种东西，但看着眼下已经被咬了半颗的山楂串，江岁寒陷入了苦恼之中。
身后使魔似乎察言观色颇为一把好手，见此上前两步道：“尊上，交给属下吧。”
江岁寒看他一眼，随手将山楂串递了过去，又施了个净手的术法洗去掌心间粘腻的糖浆。
二人顺着路，一路溜溜哒哒的四处闲逛，忽然江岁寒听人耳闻道：“今日不是个晴日吗？东边那处怎地积了厚厚雨云？莫不是要飘过来？得赶紧买把子伞去。”
江岁寒闻声抬眼，瞳孔一缩。
那飘着的哪里是雨云？分明就是修士要渡劫的雷云。
此番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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