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山去吗

饕餮堂内的烛火暖黄，照得鸡汤面上的热气氤氲出温暖，再寻常不过。

傅东风夹起煎蛋放到楼夙碗里，师弟师妹颇有些吃味地看自己，他问：“你俩也想吃？”

“不想。”何元初随手顺的果子，恶狠狠咬了一口。

“大师兄待我们从没这么体贴。”别说分鸡蛋了，鸡汤面连汤都不会剩下。

钟酉很理解小师妹的这种心情，大约自己不是乐游山最小最需要呵护的那个了。

“你们又不缺那一口吃的。”傅东风转头又对楼夙道：“等你正式入门，做了师父的亲传弟子，他们这些师兄师姐都要送入门礼的，大师兄很穷，就当提前送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钟酉被大师兄的吝啬震得愣了一愣才道：“抠门精！”

谁会把煎蛋当礼物啊喂！

反观楼夙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鸡汤烫得他心口都是暖的，好多年没有尝到过温软的食物，柔软化在肠胃里。这都对亏遇见傅东风，要说礼物，即便是一场梦幻也是最好的礼物了。

年岁还小又这么好哄骗的师弟让他遇见了，傅东风觉得，真好啊！

温青时还是又端来两碗面，四个人都吃完后，暖烘烘又饱满的氛围衬得人昏昏欲睡，何元初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一拍脑袋猛地起身道：“大师兄是不是说小师弟受伤来着？”

楼夙无声蜷缩了一下身体。

何元初粗心肠没注意到，径直到楼夙身边，想看他扭伤的脚踝，楼夙就躲，裤管撸上去之前傅东风本想阻止。

“哎，等会儿……”

晚一步，再没话可说。何元初沉寂拧眉，看着瘀痕斑驳的小腿，还有些血肉模糊，知道了大师兄为什么要阻止她。

人嘛，都有些不好对外说的过往，疤痕、伤痛只能深夜无人时自己舔舐，暴露人前，无端地化脓溃烂。

端看楼夙的外表大约是个流浪的乞儿，一个乞儿最多就是偷了包子，拿了馒头，又哪里会被人殴打至此，所以还是不可说的事。

身为不怎么靠谱的医者，何元初保守地说道：“新伤是两三天前的，旧的有三五个月了，更远的看现在愈合的骨痂是一年前，还有膝盖上的磕伤筋膜露出来了，不过只是看着严重，不碍事的，都是皮外伤。我看出来的就这些，内腑有没有我不清楚，得找我师父了。”

顾不上周遭几人的神情说了一通后，死寂一般的沉默。

何元初留下了一瓶外伤药，半晌勉强扯出笑容道：“哎呀，大师兄不让我给你开药，我开的药很管用的，也就多跑几天茅房而已，不过这是外伤药，绝对没问题的。”

说完这小丫头匆忙走了，再不走她怕自己管不住嘴，问东问西，在新来的小师弟跟前哭个花脸。

钟酉沉默了一会儿，坐立难安，傅东风便道：“没什么事你也回去吧，明天再说。”

人都走了之后，傅东风和楼夙相顾无言，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温青时打破了沉默。

“依山长老回来后打了壶酒回逍遥峰了，你回去吗？”

“青时师兄啊，这么晚了，等我爬上逍遥峰天都亮了，我还是住和外门弟子们住泽苑楼。”傅东风看向楼夙道：“先凑活一晚上，管外门弟子事务的赵老头子年纪大，觉浅，不去吵他了。”

楼夙自然无有不应的，但脚下的大黄尾尖扫过，他想起来大黄还没去处。

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温青时笑道：“大黄就在饕餮堂里就好，炉灶夜里不熄，冻不着它，而且你家大黄有灵性，弟子们都喜欢，一直待在饕餮堂也没事。”

温青时本来还想借机嘲讽一下傅东风，大概是些“你看你小师妹大半夜能飞玉华峰，四师弟能飞胥竹峰而你只能和外门弟子住一起”的话，但看傅东风自己都不在意，更觉得没意思。

“明天早上有胡萝卜馅的包子，睡过头的话中午接着吃！”温青时撂下了一句自以为恶狠狠的话才走。

傅东风恍然道：“哦，明天不上课啊！”

不上课才会有睡过头不吃饭的弟子，傅东风心想，仙门大宗第一要务——杜绝浪费。

饕餮堂每日根据弟子人数供应饭食，每逢不用上早课的时候，剩下的饭都会被延到中午。

然而温青时的威胁毫无威胁，有不爱吃胡萝卜的人当然就有爱吃胡萝卜的人，自然还会有完全不挑食的人。

不过，明天休息是件好事。

泽苑楼是乐游山外门弟子居所，男女有别，这里是男弟子的住处。

十三层现下仍是灯火通明，杂七杂八的声音商量着，“明天去哪玩啊？”

“下山。”

“山下有什么好玩的？”

“再等几天就是春神节啊！”

傅东风路过一间屋子前轻轻咳了一声，屋里的声音歇了一会儿，有人问道：“大师兄回来了？”

门扉轻启，赫然四五少年挤在一间屋子里，开门的说道：“大师兄明天下山玩吗？”

“陈昏你是不是傻？大师兄刚从山下回来。”

被叫做陈昏的男子也不恼，反而看到大师兄身边还有一人便笑道：“欸，那是谁？”

“师父的徒弟，你们的小师弟。”

“哦哦，小师弟啊。”陈昏来劲儿了，怂恿道：“那正好，带上小师弟一起，下山玩啊！”

“你们玩吧，小声点，小心招来赵老头子，也别太晚了，早点回自己房间休息。”

傅东风不跟他们闹，领了楼夙回房间去，从柜里取了被褥，半晌不听动静，楼夙的小脸在昏暗里明暗闪烁，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

“睡过桥洞吗？还有破庙，还有闹鬼的屋子。”

楼夙茫然地摇头道：“没有睡过闹鬼的屋子，不敢。”

傅东风：“我当初来乐游山的时候，赵老头给了我干净暖和的被褥，分了房间，我就安慰自己，就当是睡桥洞捡的一条棉被，睡破庙的一把干草，鬼屋里挡风的门板，就能睡得下去了。”

这些别扭的局促傅东风都有过，他很清楚，那种冰冷的世界里突如其来的温暖有多令人窘迫。适应了苦难和波折的人，会觉得自己可能只配与苦难为伴，不配幸福。而傅东风拿这样的曾经安慰小师弟，代表他不介意那些过往被人所知。

有人懂自己，应该是件好事，于他们两个而言，或许算得上是难堪的安慰。

楼夙抱着莫名的心情入睡，傅东风睡到外间的矮榻上。

山中钟磬音空灵振耳，钟声响过之后陆陆续续地喧闹起来。

傅东风迷迷糊糊地起来，窸窸窣窣地套上衣服，打开了榻边的小窗，冷风扑面，瞬时清醒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的楼夙顺着窗外的景致望去，大受震撼。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见这样的风物也颇受惊异。”

一场春寒雪，山中浓雾遮眼，好似仙境，层层迷蒙深处，依稀可见两三点湿红花|径，青山咫尺之遥，好像三步并作两步就可登天，这便是乐游山。

傅东风等楼夙收拾好带他去吃饭。

不知道是不是温青时威胁的效果，饕餮堂里的人不少，更多的是商议着结伴出行的人，闹哄哄的，眼花缭乱。

傅东风四下寻找师弟师妹们的踪影，何元初站起来冲他招手，傅东风正要和楼夙过去，却听见身后一声重重的冷哼。

饕餮堂噤若寒蝉，弟子们齐齐起身敛衽行礼，“赵先生。”

然后无声无息落座，除却衣料摩挲的声音，连咀嚼的声音都没有。

“掌门说，依山长老昨日又收了名弟子，弟子何在？为何不第一时间找我请制弟子玉牌？”

大庭广众之下，一时间没人反应过来，赵延年声如洪钟般又问一遍，“楼夙何在？”

楼夙从赵延年的一旁站出来道：“弟子在。”

“为何不在第一时间找我制弟子玉牌？”

因为怕打扰您休息，楼夙正要说话，那边已有代为执言的人了。

“小师弟昨日到山已近子时，况他不知您是执事，情有可原。”

说话人一派温润有理，吐字如清泉涤荡人心，如庭阶玉树般，玉冠附带，清雅俊逸。

赵延年不依不饶道：“玉牌乃是弟子身份，无玉牌，旁人不知尔等乃我乐游弟子，若是出门遇见虎豹豺狼，连拿师门威慑对方的可能都没有，尤其是今日你们结伴下山游玩，都带着弟子玉牌！”

众弟子臊眉耷眼应道：“是。”

赵延年说完就走，把楼夙叫过去，傅东风自然一起。

“你的玉牌制出来了。”赵延年说话非吹胡子瞪眼不可，将玉牌给了楼夙后还道：“泽苑楼十三层有间空房间，用具齐全，直接登记了你的名字，是叫楼夙没错吧？行了，不耽搁你们下山玩！”

这老头变脸太快，楼夙并不惊讶接过玉牌谢过师长。其实乐游山的气息很祥和，一点没有凶厉之气，哪怕是弟子们最讨厌的赵延年也是如此。

“回去记得跟二师兄道谢，就是刚刚为你说话的那个，名叫张翠微。”

楼夙点头，自然和师兄师姐们坐一桌，说道：“谢过二师兄。”

桌上另有一红衣女子，姝色妍丽，手扣一金色水纹护腕，高挽的青丝扣两枚金环，眉目间傲然，偏此时饶有兴致问道：“都认识了啊……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楼夙道：“见过三师姐。”

乐游山三师姐韩香絮，楼夙不是傻乎乎等着傅东风给他挨个介绍的人，他一直有注意听周围人说话，三师姐鲜少有人直呼其名，不过来的时候他看见两个长者说话间提起，心里记下了。

“好聪明，比小师妹可聪明多了。”韩香絮笑说，见何元初鼓起腮帮子便哄道：“下山给你买桃花糕。”

钟酉：……笨得没眼看！

唯有张翠微眉头轻皱看着还是有些脏的楼夙，右上双指并拢，施了个法诀，顿时清爽了不少。

何元初小声给楼夙解释，“二师兄的仙骨属水，清净术是他最熟练的术法。”

“你们俩没事吧。”傅东风忽然想起昨天的事，问道：“小师妹说两个都病了？”

韩香絮和张翠微幽幽看向钟酉还有何元初，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问他们俩！”

一个能把无论什么食材混合到完全看不出原材料的厨子，和一个能把无论药材都做出泻药感觉的医师，为什么不互相祸害，而要去祸害别人呢？

钟酉对此毫无愧意，何元初有些不好意思想把头埋进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