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姬曜凌篇（二）

姬曜凌想铤而走险拔高独木桥的难度，又怕真的摔死了人，好一阵纠结的时候，有个人带着早八百年消失不见的国师书信来找他，给他带来本秘籍，言辞间说是同为大周王族，复国有望了啊！

大约是叫叔叔的人吧，假死之后早沦落到沿街行乞的地步了，花子一样敲着破碗来跟他说，“大侄子，这是老姬家时代相传的秘籍，只有你们嫡系子孙才能学会的哟！”

任你多威风的王孙贵族，做了两年乞丐，眉宇间多少沾染些猥琐，姬曜凌打发人先去把自己收拾干净，发现他一顿饭吃了十个包子！

边吃还边嫌弃，“素的，还萝卜白菜，远可比不上我在你父皇的书房吃到的蟹黄包子好吃。”

阴沉沉的天空云层厚重，姬曜凌翻了眼所谓秘籍上的鬼画符，暗自叹道：希望十个包子不是打狗了。

狂风骤雨说来就来，好叔叔姬长平不想和昔日的丐帮弟兄挤桥洞，舒舒服服地吃饱喝足后还要嫌弃一番。

“怎么是粗布床具，当年我那王府寒玉床可是冬暖夏凉的，底铺的是西北进贡的雪蚕丝，床间帘幕绣着层层金莲，风起时如仙如幻……”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落下去，睡着了。

姬曜凌心想，你这都是废话。

我当年……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蚕丝被、沉水香什么的都是过往的事，如今他进庙里一身穷酸，和尚都嫌弃他拐了佛祖面前的檀香。

阴雨天的好处就是不用上街卖艺，毕竟有闲情的人雨时赌书泼墨，作草分茶，哪里会看敲锣打鼓。

但好叔叔刚吃了包子，他们百戏班没存钱，一天不开张，一天饿肚子。

姬曜凌打开那本秘籍，扉页写着，“明日明月，无梦，无沙，小记。”

“心贞昆玉，亭亭高竦，不杂风尘。”

不杂风尘，姬曜凌学不来不染尘世，驱逐纷扰，他便叫这书为风尘小记。

小记的内容详尽详实，好叔叔所说的复国梦并非全然不能实现，但有仙人插手人间，大燕立国的根基就是他们，仙道不灭，复国无望。

还有另一个思路，世上仙门不止那一个，或许凭着姬曜凌临时组的百戏班子能让瞎了眼的仙门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做给他做打手复国呢？

就是空口的幻想，姬曜凌看百姓们过得蛮好，仙人仙长也没有做太过分的事，万一以后真成了厉害的人物，只找那太和山的李还真报杀亲之仇就行。

窗外的凌霄花在雨中艳色无边，零星的细雨转急，鼻翼间湿泥混着微微的青草气息。

大概天子城中的昭明帝，椅子坐得也不舒服。

姬曜凌开始用笔墨学习风尘小记，画了一日一夜，只会了一个流风回雪阵。

“风啊，风，不用饿肚子了。”

眼底乌青的大侄子伏案说着些古怪的话，姬长平可怜大侄子，曾经堂堂的一国天子，饿到想喝西北风填饱肚子了吗？

百戏班子所剩的人听见他们班主要在院子里拉细绳索，排练新戏法，觉得他脑子不灵清。

“武功高强，轻功绝世的人，确有听过以叶为支，凌空起舞的说法，即便你能做到，我们也做不到啊！”

“摔下来出丑是小，倘若从高处摔出毛病来，那可怎么办？”

姬曜凌不好把流风回雪阵透漏给他们，无奈拽了姬长平过来，给他画了道阵符，道：“试试吧，也不能光吃不干活。”

好叔叔不解要他试什么，跑了两步觉得身轻如燕，五步做三步一个翻身并上一层楼高的绳索上，意气风发。

“诸位有自己的考量，不愿意表演这个戏法，那就我和叔叔来做。”姬曜凌不打算强人所难，而且，他想做绳上舞。

一举赚够了钱，让这些人去过自己的日子，他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从编曲编舞到真正引得权贵一掷千金，姬曜凌始终戴着一面黑色的面具，身着玄衣，旁人难以窥其面容，只道身姿挺拔，如庭阶玉树，江上一苇，另一白衣公子戴白鸟面具，翩然若仙，矫如鹰隼。

这一舞惊动了江南道，一场得千金。

姬长平揉着脑袋弯腰捡金子还道：“这些人下手太狠了，砸得生疼。”

“你的蟹黄包有望了，蚕丝被在路上了。”姬曜凌如此笑道，却见好叔叔罕见地沉默了。

“给你的那本书你学了多少？多赚些钱，才好招兵买马杀回天子城。”好叔叔淡淡地说着，才有了当年外在纨绔，内里傲气十足的平王殿下的架势。

姬曜凌弯腰捡金子，恍若未闻，回眸看姬长平一双眼里尽是锋芒，像是看透他。

不言不语走出金玉雕琢的名利场，走过繁华大道宽街窄巷，路人尽绝。

姬长平呵道：“姬曜凌！”

“你不会忘了大周的亡国之恨吧？不会忘了你父皇母后的故去吧？不会忘了你是大周最后的天子了吧？”

“如此儿戏的亡国，帝王在九重宫阙被杀，愚民仅凭了天灾人祸就顺从了谋逆之人，你呢，姬曜凌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我记得。”姬曜凌说，“当然记得！”

“可你要我怎么办？”他喃喃着，忽然大声说道：“你要我怎么办？你这本小记早点出现的话，父皇母后不会被人轻而易举的杀害，宫阙内不会随随便便就有剑指天子的人！”

姬长平不做声，赤红着双目，像是下一瞬要咬死姬曜凌一样的恶狠狠的神情。

“这书是国师给我的，他交给我后就死了！”姬长平狰狞着笑道：“亡了大周的是你惹不起的仙人，那你以为这本小记是凡人的东西吗？”

“国师他临终之时才把无梦记交给我了，他拿命换来的东西！”

王爷假死会让自己沦落到乞丐窝的可能有多大，姬长平没有夺权的野心，他从前是个闲散的逍遥王，变成了声嘶力竭的模样。

姬曜凌听到他的话，国师也死了。

他颓然无措，低语道：“就这样吧，别做什么复国梦复仇梦了……”

姬长平目眦欲裂，把他推到在地，连踹了几脚，又把人拉起来，揪着领口喉咙间发出困兽一样的低吼，“死了那么多人，你我的至亲，效忠大周的臣民，你说不做梦了，你凭什么！姬曜凌你凭什么？”

黑云压顶，暴雨顷刻而至，巷子的积水愈多，路上行人匆匆都会避开像死狗那般匍匐地上的人，微微的起伏证明这人还活着。

躺在地上的姬曜凌脑子混沌，等到天色全黑了之后爬起来缓缓回家。其实那也不是家，是个比较温暖的避难所而已。

将军家的老太君牵着最后的血脉执孤灯等在风里，见到一个浑身是水的少年，忙让孙子上前搀扶，拿了干巾帕擦头发。

“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今时不比往日，您若是生病了，可没有乌压压跪下一片的太医院。”老太君絮絮叨叨反而有种对自家儿孙的感觉，也是拿捏了这位的性子。

两年过去了，老太君知道亡国的小皇帝心里不好受，想到今天皇叔做的事，无关乎对错，她就是心疼这个半大的少年。

“您叔叔把院里剩下的青壮年都带走了，他们之中有旧部在西南屯田，还有的在军中有些威望，再加上大周皇室后裔的身份，复国虽远，却不是痴人说梦，您看……”

昏暗的灯光下，少年的眼中失去了神采，仿佛不在这个世界或是看向另一个世界，发丝上挂着的水滴依稀落到老太君的手上，她让小孙孙去烧些热水来，引着姬曜凌坐回檐下。

“常言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还小的时候就不讲究这些。”

不是陛下，还是殿下，他出生就是太子，临危之际做了三天的皇帝，连登基事宜都没来得及准备。

“平王殿下这些年过得辛苦，天潢贵胄与贼窝乞丐实在是云泥之别，您也别怪他。我家老头子解甲归田后说小殿下骨子里仁义，不像是天家的人，我想您应该在乎的也不是谁篡了皇位，而是杀亲之仇。不然若是存了复国的念头，怎么会一门心思地养我们这些老小？”

“老婆子大言不惭以您的长辈自居，有几句话要说。殿下如果想为爹娘报仇，您就不该混在我们这些中间，国师大人带给您的秘籍也好，虚无缥缈的蓬莱仙山也好……总而言之，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不顾惜自己。”

听起来像是嘱托要远行的小辈，姬曜凌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他问道：“老太君和小少爷也要走？你们有归去的地方吗？”

“乖孩子，他们跟着平王殿下走也是这个意思，不管复国大计能不能成，我们仗着是您的旧臣部下，拖累您太久了。”

“不是拖累，我很庆幸还有你们在，无论是责任还是别的，老太君可以把我当您的亲人，我会供养您和小少爷的。”姬曜凌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恳求道：“我没觉得你们是拖累，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大周亡国不是你的错，我们沦落至此更不是你的错，既然没错，何须弥补？姬氏皇族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君主王侯，你看你狼狈的模样堕了他们的威名！”

老太君家的小少爷端着半盆子水走得摇摇晃晃，有些水洒在地上，他睁着黑黝黝的眼睛打量奶奶和贵人，“祖母，我们不能陪着小殿下吗？他一个人可怎么办？”

“不能啊，小殿下答应了祖母今后一个人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姬曜凌拖着踉跄的步子仓皇回到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值钱的东西，从宫中离开后的佩玉，还有他攒下的银钱，那场燕舞的砸下来的黄金，一股脑地塞给老太君和小少爷。

“别去和他们一起好不好，买上几亩田，再买几头耕牛，好好活着好不好？”

老太君没有推拒这些金银，叹道：“殿下不必挂心。”

怎么能不挂心，这些人，那些人，前后后死去的人里，如果知道效忠的君主根本没有复国的愿望，他们死都不甘心啊！

而追随姬长平的人，包括姬长平自己，他们真的不知道复国无望吗？不是的，是因为胸腔一股燃着的气势，即便死于复国大计，也好过跟一个百戏班主苟且偷生。

边境屯田的老兵，忠心不移的部下，甚至那些驻守边防的将军，他们心中依然有大周的位置，是忠义，可这没用，

而最应该站起来的姬曜凌一个人躺在冰凉的石板上，佝偻蜷缩。

当日金殿前无论多信誓旦旦，多有君王风仪，但他现在是个百戏班主，戏班子和仙门的差距有多大？无涯天堑，他早认输了。

输得半点爬不起来，不知今夕何年，岁月倥偬。